《美丽新世界》与乔治•奥威尔(1903—1950)的《1984》和叶甫盖尼•扎米亚京(1884—1937)的《我们》,被称为“反乌托邦三部曲”,都描绘了在一个技术极端发达的未来世界,精神世界的扭曲,对人类文明提出了警示,是对人类社会最深沉的反思。


故事设定的时间是公元26世纪左右,那时的人类已经把汽车大王亨利·福特尊为神明,并以之为纪年单位,它的元年(1908年)是从福特第一辆T型车上市那一年开始算起;类似于福特所发起的汽车大规模生产的生物学统一生产方法,在那时就开始用在生产一模一样的人类身上,因为统治者相信,这样可以提高生产力。


正是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虽然人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但是家庭,个性,甚至喜怒哀乐却都消失殆尽…在这个想像的未来新世界中,人类已经人性消泯,成为严密科学控制下,一群被注定身分、一生命运的奴隶。

  

故事世界里,近乎全部人都住在城市,并说同一种语言。这些城市人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划分为“阿尔法(α)”、“贝塔(β)”、“伽玛(γ)”、“德尔塔(δ)”、“厄普西隆(ε)”五种“种姓”或社会阶层。阿尔法和贝塔最高级,在“繁育中心”孵化成熟为胚胎之前就被妥善保管,以便将来培养成为领导和控制各个阶层的大人物;伽马是普通阶层,相当于平民;德尔塔和厄普西隆最低贱,只能做普通的体力劳动,而且智力低下。此外,那些非阿尔法或贝塔的受精卵在发育成为胚胎之前就会被一种叫“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的方法进行尽可能大规模的复制,并且经过一系列残酷的“竞争”之后才能存活下来,可谓“出胎即杀”。例如书中以电极惩罚接触花朵的德尔塔、厄普西隆的婴儿,以暴力洗脑的方式教育。厄普西隆更是经以人工的方式导致脑性缺氧,藉以把人变成痴呆,好使这批人终身只能以劳力工作。每一个人在出生后的睡梦中被实行内容量巨大且不断重复的许普诺斯教育,以灌输阶级意识等等所谓的道德教育知识。


《美丽新世界》第二章:睡眠教学法


福斯特先生被留在了换瓶室。孵育中心主任和学生们乘坐附近的电梯,登上了五楼。


门牌上写着:新巴甫洛夫调控中心—育婴室。


主任打开一扇门。他们走进一间空旷的大屋子;整面南墙都是一扇扇窗,所以阳光很充足,屋内宽敞明亮。按照规定,留位护士一身白色黏胶亚麻制服;为了防菌,她们把头发藏在白帽子下;她们端着一盆盆玫瑰,在地板上摆了一长排。巨大的花盆里,塞满了花朵。成千上万朵盛开的鲜花,如丝绸般柔滑,又像无数小天使的脸蛋。不过,在亮光映衬下,花朵不仅像粉脸天使和雅利安天使,显然还像中国天使和墨西哥天使。有的天使大概是天国小号吹多了,脸色犹如中风病人;还有的天使像死人一般憔悴,脸色像大理石一样煞白。


主任一进来,几位护士就挺直身板。


“整理书籍。”他简短地说。


护士们默默地听命。在玫瑰花盆间,她们放好书本——一排的四开本育婴书统统展开,露出色彩鲜明的鸟兽鱼类图,吸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把孩子们带进来。”


护士们赶忙离开屋子。一两分钟后,她们回来了,每人推着一辆高高的货架车。车上一共四层铁丝网架,每层都放着八个月大的婴儿。婴儿们完全一样(显然是同一批的波坎诺夫斯基多胞胎),都穿着卡其服(因为他们的等级是δ属)。


“把他们放在地板上。”


婴儿们被卸下车来。


“让他们转过身,看看花朵和书本。”


婴儿们转过身,立即安静下来。然后,他们开始爬向鲜亮的花丛和白色书页上的鲜艳图画。他们爬到跟前,暂时躲在云影后的太阳也露出了笑脸。玫瑰花好像要展示内心的热情,突然鲜艳起来;闪亮的书页似乎也弥漫着新鲜与深意。从爬行的婴儿队伍中间,传出了兴奋的尖叫、咯咯的笑声和快乐的喃喃声。


主任搓了搓双手。“太好了!”他说,“就像有意安排的一样。”


爬得最快的,已经到达目标了。婴儿们犹豫地伸出小手,摸摸这里,抓抓那里,扯下漂亮的玫瑰花瓣,弄皱带彩图的书页。主任等到所有婴儿都兴奋地忙起来后说:“仔细看着点。”他抬起一只手,给出了信号。


护士长站在屋子另一侧的配电盘边,拉下了小小的控制杆。


猛然传来了爆炸声。汽笛拉响了,声音越来越刺耳。警钟也疯狂地叫嚣起来。


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脸上因恐惧而扭曲。


“现在,”主任喊了出来(因为现场太闹腾了),“现在我们使用轻微电击,消化一下刚才的课程。”


他又摆摆手。护士长拉下了第二根杠杆。婴儿的尖叫声忽而变了调子。他们的宣泄方式就是一阵阵的尖叫。那叫声充满绝望,甚至狂乱。他们的小身躯抽搐起来,变得僵硬;四肢来回抽动,似乎被无形的丝线猛拉了几下。


“我们可以让整块地板通电,”主任大声地解释,“不过那就够了。”他朝护士打了个手势。


爆炸声消停了,铃声止住了,刺耳的汽笛声逐渐减弱,最后归于安静。扭曲僵直的身体放松了。小疯子们的呜咽与喊叫渐趋平静,变成受到一般惊吓时的正常嚎叫声。


“再给他们鲜花和书本。”


护士们照做了。不过,婴儿们一靠近玫瑰,刚瞅一眼色彩鲜艳的小猫、喔喔叫的公鸡和咩咩叫的黑绵羊,就立即恐惧地缩回去。他们的嚎叫声忽然变响亮了。


“注意观察,”主任得意地说,“注意观察。”


书本对应喧闹,鲜花对应电击——婴儿的大脑已经妥协,搭建起这样两对关联。相同或类似的课程会重复二百次。之后,这种关联会变得根深蒂固。人类建立起的关联,连大自然也拆散不了。


“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他们长大后,会‘天生’厌恶书本和鲜花。这样的条件反射设定是永久性的。他们一辈子都会远离书本和植物的毒害。”主任转身朝护士们说,“把孩子带走吧。”


身穿卡其服的婴儿们一面尖叫,一面被放回货架车推走了。孩子被推走后,屋子里只剩一股馊牛奶味和让人舒心的安静。


一位学生举起了手。他看明白了,不能让低等人读书,浪费社会的时间;万一他们读到点什么,随时可能使条件反射失效,那可就麻烦了。不过嘛……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关联鲜花。为什么费那么大力气,要让δ人从心理上抵触鲜花呢?


孵育中心主任耐心地给出了解释。让孩子们一看到玫瑰就尖叫,这是在执行上层经济政策。不太久之前(大约一个世纪前),γ人、δ人,甚至ε人都被设定为喜爱鲜花——他们热爱野生自然,尤其喜爱鲜花。这是为了让他们一有机会,就想步入乡村,被迫提高交通消费。


“他们没在交通上消费吗?”这位学生问。


“那倒很多,”孵育中心主任答道,“不过在其他方面,就一点也没消费。”


他指出,樱草花和美景有个大问题:它们都是免费的。热爱自然没法让工厂忙碌起来。最后决定,至少要废除低等人热爱自然的本性;同时,不能改变他们在交通上的消费倾向。因为,尽管他们讨厌乡村,也要继续进入乡村,这显然很重要。问题是,要找到更合理的经济理由,让他们既喜爱交通消费,又不迷恋樱草花和美景。这个理由当然已经找到了。


“我们设定群种憎恶乡村,”主任总结道,“又设定他们喜爱一切乡间运动。此外,还要保证,一切乡间运动必须使用精美器材。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要掏交通费,也要消费工业品。所以才有了电击刺激。”


“我明白了。”那位学生说完,佩服得没话说。


屋内一阵安静。然后,主任清了清嗓子,“很久以前,”他接着说,“我主福特在世时,有一位叫鲁宾·拉比诺维奇的小男孩。鲁宾有一对讲波兰语的父母。”


主任插了一句:“我猜,你们知道波兰语吧?”


“一种消失的语言。”


“跟法语和德语一样。”另一位学生乐于卖弄学识,补充了一句。


“那‘父母’呢?”孵育中心主任问道。


学生们不安地沉默了。几个男孩子羞红了脸。俗科学与纯科学差别巨大,却也常常表现在细微之间。他们还领会不了。最后,有一个学生鼓足了勇气,举起手来。


“人类过去是……”他犹豫了一下,脸颊通红,“哦,他们过去是胎生的。”


“答对了。”主任赞许地点点头。


“婴儿装瓶后……”


“是‘出生后’。”主任纠正道。


“嗯,他们就成了父母——这里的‘他们’当然不是指婴儿,是说另外两个人。”可怜的男孩也讲糊涂了。


“简单地说,”主任总结道,“父母就是父亲和母亲。”男孩们本来就不敢吭声,不敢眼神交流,听到这么真实的科学荤词,简直是一种打击。“母亲,”他大声重复,要把科学讲透。接着,他斜靠在椅背上。“这些,”他严肃地说,“就是叫人厌恶的事实,我也知道。不过,大多数历史事实都叫人厌恶。”


他又回到小鲁宾的故事——一天晚上,在小鲁宾的屋里,父亲(打击一号)和母亲(打击二号)一时疏忽,没关收音机就走了。


(“你们记住,在粗鲁的胎生繁殖时代,孩子由父母带大,而不是在国立调控中心养大。”)


那孩子睡着后,忽然开始播放一个伦敦节目。第二天早上,“打击一号”和“打击二号”吃惊地发现(胆大的男孩子开始互相咧嘴笑),小鲁宾醒来后,一字一句地背了一大段文字。那是怪老头作家乔治·萧伯纳的一段讲话。有传言证实,萧伯纳当时正在讲述自己的才华。(“只有少数作家的作品获准流传到我们的时代,他就是那少数作家之一。”)小鲁宾时而眨眼,时而傻笑。父母当然完全听不懂那段话。他们以为孩子突然疯了,就送他看医生。幸好医生懂英语,听出那是萧伯纳头天晚上的广播演说。医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给医疗杂志写了封信,描述了这件事。


“睡眠教学法的原理就被人发现了。”孵育中心主任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睡眠教学法的原理是被人发现了,可是,又过了漫长的许多年,该原理才得到有效的运用。


“我主福特的第一辆T型车上市后,刚过了二十三年,就发生了小鲁宾事件。”(说到这里,主任在胸前做了个T字手势,学生们也虔诚地照做了。)“不过……”


学生们慌忙下笔记下几笔,“睡眠教学法,首次正式使用于福特纪元214年。以前为何不用?两个原因:(a)……”


“早期的试验人员,”主任说,“走错了路。他们以为,睡眠教学法是一种智育手段……”


(在他右侧,熟睡中的小男孩伸出右臂,右手无力地挂在床边。从一个匣子的圆状栅格网里,传出了柔和的声音。


“尼罗河是非洲第一长河,是世界第二长河。尽管河流长度不及密西西比—密苏里河,但流域长度居众河之首,南北纵跨三十五纬度……”


第二天早餐时分,“汤米,”有人问,“你知道非洲第一长河是哪条吗?”男孩摇摇头。“那你记不记得一段话:尼罗河是……”


“尼—罗—河—是—非—洲—第—一—长—河,是—世—界—第—二—长—河……”男孩脱口而出,“尽—管—河—流—长—度—不—及……”


“那现在,非洲第一长河是哪条呢?”


男孩眼神迷茫,“我不知道。”


“但是,汤米,尼罗河……”


“尼—罗—河—是—非—洲—第—一—长—河,是—世—界—第—二……”


“那么,哪条河最长,汤米?”


汤米大哭起来。“我不知道。”他喊道。


主任明确指出,哭喊声让早期的研究员灰了心,也放弃了试验。再没人尝试趁孩子睡着进行尼罗河长度的相关教学了。这样就对了。你不了解全局,就弄不懂科学。


“不过,如果对他们进行道德教育就好了。”主任一边说,一边带路往门口走。学生们跟上去。他们一边走路,一边慌乱地记笔记,就连电梯上行期间,也写划个不停。“在任何条件下,道德教育都反对感情用事。”


“安静,请安静。”他们迈出电梯,来到十四层时,扩音器里传出了轻声的命令。“安静,请安静。”在每一道走廊上,每隔一会儿,喇叭口都会不知疲倦地传出这样的声音。学生们不由地踮起了脚尖,连主任自己也这么做了。这一层当然是α胚胎了。不过,α胚胎也需要精心调控。“安静,请安静。”这样绝对的命令,让十四层的空气中只剩下咝咝声。


他们踮脚走了五十码后,来到一扇门前,主任小心地打开门。他们跨过门槛,走进一间宿舍。百叶窗都关上了,室内稍显昏暗。靠墙放了八十张婴儿床,摆成一排。婴儿们均匀地呼吸,不时地发出喃喃声,仿佛远处传来的柔声细语。


他们一进门,一位护士就站起来,到主任面前听命。


“今天下午什么课程安排?”他问。


“前四十分钟上了《基础性别学》,”她答道,“不过,现在要换《基础等级意识学》了。”


主任缓步走过了长长的一排小床。八十位面色红润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轻柔地呼吸,睡得很香。轻柔的耳语从每个枕头下传出来。主任停下来,趴在一张小床上,专注地听声音。


“你是说《基础等级意识学》吗?把喇叭声调大些,再放几遍。”


屋子一侧的墙上安装了扩音器。主任走过去,按下了开关。


“……都穿绿服,”那声音柔和,却很清晰。播放时,刚好到一句话的中间,“δ小孩穿卡其服。噢,不行,我不要跟δ小孩玩。ε小孩更差劲。他们蠢得不会读写。而且,他们身穿黑服,颜色丑死了。我很高兴我是β小孩。”


顿了一下,声音又播出来。


“α小孩穿灰服。他们比我们卖力很多,因为他们非常聪明。我是β小孩,我高兴极了,因为我不用那么卖力工作。我们比γ小孩和δ小孩强多了。γ小孩是蠢货。他们都穿绿服。δ小孩穿卡其服。噢,不行,我不要跟δ小孩玩。ε小孩更差劲。他们蠢得不会……”


主任断开开关。声音停止了。只剩一丝余音还在八十个枕头下回荡。


“他们醒来前,还要再听四五十遍;接着,周四一次课,周日一次课。三十个月,每周三次课,每次要听一百二十遍。然后,他们继续学习高级课程。”


玫瑰与电击,穿卡其服的δ人与阿魏树脂香——在孩子开口讲话前,这些关联就已经无法撤销了。不过,非语言调控只是大批量的粗糙处理,塑造不了更优秀的特性,灌输不了更复杂的行为过程。这样一来,就必须进行语言调控,运用排除理性的语言。简言之,就是睡眠教学法。


“这始终是进行道德教育和社会教育最强大的力量。”


学生们在小本子上记下来。谨记大人物的亲口教诲。


主任再次按下了开关。


“……非常聪明,”那个轻柔的声音不知疲倦,饱含暗示,“我是β小孩,我高兴极了,因为……”


没错,水滴能穿透最坚硬的花岗岩。不过,这声音却不那么像水滴,倒像是一滴滴封蜡,掉在哪里,就开始黏附,包裹,跟滴落的地方结合在一起。直到整个石块都变成一滴猩红色的封蜡。


“到最后,孩子的大脑就是这些暗示,而暗示的总和就是孩子的大脑。这样的大脑起于童年时期,熟于成年时期——贯穿整个人生。大脑无论作判断,表欲望,作决定——都受暗示引导。不过,所有的暗示来自我们!”主任得意洋洋,几乎要喊出来,“来自国家的暗示,”他猛敲了下身边的桌子,“因此,它遵循……”


传来一阵躁动,他转过身去。


“噢,福特吾神!”他换了副腔调,“吾醉而忘形,惊扰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