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写作,意义何在?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答案。恰克的答案近乎标准答案:“写作会让你往回看。因为,既然你不能掌控人生,至少你可以掌控由自己叙述的版本。”(《比虚构更离奇》)写作对于恰克来说是创造一种“可以掌控”叙述节奏的人生。这里的叙述节奏还包括情节发展、人物命运。


阅读恰克·帕拉尼克,第一道屏障不是他插科打诨、不俚俗不成活的“坏小子”作派,而是他的姓——帕拉尼克。据说这个谜底在恰克的孩提时代已被揭晓——揭秘地点是其祖父母的墓地。冰冷墓碑上的帕拉、尼克是祖父母的名字,连起来就成了恰克的姓。“俄罗斯文学之父”(群星闪耀的俄罗斯文学天空,之父好多)、俄罗斯现代文学奠基人普希金在恰克体内注入文学基因的同时,也将斗狠决绝的生理基因植入恰克祖父的体内。这对来自普希金故乡的怨偶,也与他们的同乡一样消失在不甘沉默的枪口底下。


不同的是,普希金是为了捍卫爱情(据称妻子被宪兵队长亵渎)——也有说是被沙皇政府设计——恰克的祖父将冰冷的子弹镶嵌进其祖母的身体,又同样处置了自己的脑袋。躲在床底年仅四岁的恰克之父逃过此劫,也目睹了一切。宿命大喘气,时隔多年,恰克之父与他的约会对象双双没能逃出枪杆子的射程——为恰克博得盛名的电影《搏击俱乐部》公映那一年。恰克写:“任何人都可能知道吾父之死的详情。古怪又讽刺的人生轮回……我父亲一辈子都想摆脱那天的回忆。我的兄弟姐妹也说,他终其一生结婚数次,只为了找到生母的影子。”他父亲的教育如谶语——如果他“打算干蠢事,就该准备好付出代价”。恰克四岁那年,手指套进了个垫圈,其父一个下午过去才用肥皂水褪下垫圈,在那之前反复在磨一把斧头。“恰如我父亲最早的记忆里有一杆枪,我最初的记忆就是那一天的斧子……”(《比虚构更离奇》)


现在你能理解恰克何以在文字中间没有留下多少体温,他越是表达出对于生活本身的热乎劲儿,你越觉得他是在戏谑、微讽,他另有所指,话里有话。你看他与读者的亲密互动,单臂扼住胖子的脖子,半蹲闭目以示陶醉,脸贴女读者的小臂,不过是他的一次即兴创作,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书写下热情包裹下的寂寞一行。宽恕,救赎,不因“不光彩”就绕道而行,是西人的心性。只因基因谱系其来有自,追认是为了不重蹈覆辙。这是心理学,也是唯一的正路。


“如果四年来第一个盯着你的胸部看的居然是一位警察,那么喝一杯吧。如果他居然已经知道你赤裸时的样子,再喝一杯吧。”(《孤岛日记》)“再喝一口(杯)”、“她的头痛”、“据伊娜说”类似意群的反复复现,造成了类似于诗篇和歌咏中的韵脚的效果。像一只误入房间的苍蝇,总在你差不多要忽视其存在的当口出现,不至于翻天覆地,却有能力搅扰到你粗大的神经也变得过敏,无法置之不理,因为挥之不去。这是恰克的“伎俩”,也是他对抗“不能掌控人生”的策略。他的“对抗”策略更在于举凡笔下所至的戏谑化处理。因为“据伊娜说”皮特做过丰唇术,且做过好多次,“搞得我也想要弄弄嘴唇”。


恰克可以不厌其烦地大费笔墨絮叨他如何订购丰唇器,如何坐在车里,45度角仰望天空,把嘴唇深深地吸进管子里,吸唇时像接吻鱼,吸过之后活像长了络腮胡的辛普森。所谓“膨胀”其实就是肿胀。“据包装上的附带说明说,你可以用肥皂和水清洗丰唇器。据网站上说,把它当礼物也不错。所以,现在,丰唇器被洗干净并重新包装好,而伊娜的生日在十月十六日。”(《比虚构更离奇》)坏小子恰克身上有我们每个人的影子。


他饶有兴味地讲述侍应生在食物里添加猛料、电影放映员在电影中插播猛片、把染色剂颜色对调、幻想打开飞机紧急出口舱门、把火柴头缝合进网球里……他试着自圆其说:“百无聊赖的坏小子无所不为,只为了感到自己还活着。”他写无聊赖的生与无动于衷的死,冷静得像一帧帧触手冰凉的老画片,轻松得就像喝一杯酒,赴一场约会,一张张被光过滤过的黑色剪影:母亲告知外公中风的电话后五小时,外公去世。朋友断了双腿。朋友椎间盘突出。朋友得了肺癌。“棺材里的东西……看起来完全不像他。”“他死的时候是一个人。”“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是在姐夫的葬礼上。”恰克语言的旨趣和高密度,常常像天地漆黑时撕开黑幕的一道闪电,会令昏者猛醒:“那时候,阿兰和他的癌都死了。”你以为他超脱了生死界别,可他却没忍住回忆起小时候父亲第一次帮他系鞋带,最后一面中他帮父亲打领带。他也反复书写“父亲”之死,《孤岛日记》中没有死亡证明的父亲,《窒息》中的父亲死于肺癌。“我父亲死了……而我呢,我迅速失去了对实实在在的玩意儿的信念。实在的、短暂的、世俗的玩意儿。”他的冷峻原来埋藏着深情。“我希望这些都仅仅是虚构的故事。我们的肉体,我希望它们仅仅是道具。我想去相信,生命——物理性的生命——仅仅是一场幻觉。”话到这里,他又来神补刀:“我真的信,但每次只能信一会儿。”相信生命是一场幻觉,但只能信一会儿,因为生命真实可感,得到也许不知觉,失去包管入肉三分。“总会有美洲狮在外面的。以为生活就该永远继续,那可太天真了。”


我以为,要读懂恰克·帕拉尼克,要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就是这句夫子自道:“我们还得假装我们不是自己最糟糕的敌人。”恰克笔下,举凡人、事、物、情,莫不关于我是我最糟糕的敌人、你是你最糟糕的敌人、他是他最糟糕的敌人。有了这把钥匙,恰克的文学府库等着你洞开,那里不总是光明,就像不总是晦暗,包罗了美国社会活色生香的一切。恰克的文学,无疑是美国社会高清无码的切片。某种意义上,那也是某一种形式存在的我们。“那扇门,简直在央求你打开它。”恰克之父问恰克:“如果每个人都跳下了悬崖,你会跳吗?”恰克也许在用他的美国喜剧向你发问:“每个人都跳下了我小说的悬崖,你会跳吗?”当然,仅限于自控力强的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