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

从学校回家,是在五点半左右。大门为了避访客而关著,因为祖父独个儿躺著,所以怕人来打扰。[祖父患著白内障,当时目已盲。]

「回来啦。」我说。但没有回答声,静悄悄的。不由得感觉寂寞和悲伤。走到离祖父床头六尺许处再说:

「回来啦。」

复靠近三尺许处,大声喊:

「刚回来啦。」

又移近耳旁五寸处:

「刚刚回来啦。」

「哦哦,是啊。从早起就没得人照顾,自个儿哼哼叽叽等著。这回儿又得朝西向翻身子了,所以又正哼哼著哩。来,给翻个身儿朝西向吧。喂。」

「高点儿~把身子抬高点儿……」

「哦,行啦。把被子给我盖好。」

「还不成。再来一遍。来。」

「怎的[七字不明]。」

「哎呀,还不太行哪。再来一遍,好不?」

「嗯。舒服多了。真亏你哟。茶滚开没?回头弄点儿来好不?」

「咳,等一下嘛。哪能全都要一起来~」

「知道。可是得先说好了嘛。」

过一会儿:

「宝宝,丰正宝,喂──」声音微弱得像从死人嘴裡吐出来一样。

「让我尿尿。让我尿尿吧。哎。」

他待在床上动也不动,只这麽哼哼,真教人搞不清楚。

「干麽呀。」

「拿小便壶来。把鸡鸡替我放进去。」

没办法,只得不甘不愿替他撩起前边儿,照做。

「进去了没?好了没?要撒喽。不打紧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嘛。

「啊啊,啊啊。疼,疼哪,疼死人哪。啊,啊啊。」祖父一小便就会痛。痛苦叫喊的声音,就像气都要断了似的。接著,小便壶底就有谷川清水之声音。

「啊啊,可疼死了啦。」听那悲痛难忍的声音,我禁不住含泪。

茶水滚开了,便给他喝。是番茶[译按:日式品质较劣之茶]。骨立的脸,白髮稀疏的头,抖擞不已的皮包骨的手。咕都咕都,每嚥一口就动的喉结。茶三杯。

「嗯,好喝,好喝。」他啧喷称讚。

「可真管补神呢。你,买了好茶来,但是呀,人家说喝多了伤身子,所以还是喝番茶好。」

过了一会儿。

「给津江[祖父妹妹住的村子]寄了明信片没有?」

「嗯,早晨寄了。」

「哦,那就好。」

啊,祖父说不定是预感到「某种事」吧。该不会是冥冥中有所知吧?[我当时害怕,祖父要我写个明信片给从来也不通信的妹妹,要她来一趟,是不是预知自己要死了。]

我盯住祖父苍白的脸,直到自己的眼眶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