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魔鬼才能如此大胆、恶毒地使用语言,才能使平凡的日常对话像捉迷藏似的拥有多种可能性。


恶毒马尔克斯


每天晚上的睡前点心,有点可笑?不敬?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急匆匆地处理许多事情,所有的准备忙碌都为晚上躺到床上拿起书的那一刻,安静、深沉、灿烂而又美好的一刻,这一刻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铺垫。


马尔克斯是赞美孤独的。他知道人类本质上是孤独的,永远无法相互接近和理解,奥雷良诺们的孤独的神情是人类最真实的情感。无论是奥雷良诺的战争,还是奥雷良诺第二的狂欢,都是因为害怕孤独,当年那个小孩手触冰块的吃惊使他意识到人类是多么深刻地处于不可知之中。孤独和相互拒绝毁灭了马孔多,也将意味着人类最终毁灭的原因。


“汇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 1982 年瑞典皇家学院授予加西亚•马尔克斯诺贝尔文学奖时写下这样的授奖辞。的确如此,除了奇妙地表现人类永恒的孤独处境之外,《百年孤独》吸引人的主要原因是他充满玄机的话语,这种玄而又玄的话语首先给读者以趣味、新鲜和好奇。你会觉得马尔克斯太鬼了,简直是一个魔鬼。只有魔鬼才能如此大胆、恶毒地使用语言,才能使平凡的日常对话像捉迷藏似的拥有多种可能性。你禁不住莞尔一笑,你才想起马尔克斯在捉弄你了,他不惜花费很多笔墨给你设置一个圈套,让你顺着惯常的逻辑往里钻,在关键时刻,你以为你将成功地预测出事件的未来,但是,且慢,这是最危险的时候,马尔克斯在得意洋洋地偷偷笑呢!但是晚了,你已经上当了,事情和你想的恰恰相反。像阿玛兰塔和意大利人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之间的恋爱,阿玛兰塔不顾一切拆散皮埃特罗和雷蓓卡,她爱皮埃特罗,爱得发疯,最后,她终于赢得了皮埃特罗。他们之间有着比雷蓓卡更深沉、更热烈的爱情,小说描写阿玛兰塔对皮埃特罗最细腻的爱,甚至于描写了阿玛兰塔如何憧憬皮埃特罗的家乡和他们未来的生活。


我们会想,阿玛兰塔肯定要和皮埃特罗结婚了,不会再有无限期的推迟和不断的事故,但是,事情就出在阿玛兰塔身上。当一切都顺理成章,皮埃特罗终于向她求婚,她冷静地对他说:“别天真了,克雷斯庇,我死也不会跟你结婚的。”我们这些读者该怎么办?除了和皮埃特罗一起目瞪口呆、号啕大哭以外,没有一点办法,马尔克斯这个玩笑未免太恶毒了,我们心里恨恨地想,因为你永远也猜不透他下一句想要说什么。但是,等你再一次静下来,你觉得这样太妙了,阿玛兰塔的复仇和她的爱情是成正比的,她对皮埃特罗的爱情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就像她对雷蓓卡的恨一样。只有时光流逝,多年之后,她才明白她有多爱雷蓓卡,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恨她。这是真正的孤独,我们知道彼此相爱,但是,我们拒绝相爱,永远恨下去。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当七十三岁的阿里萨对终于守寡的七十岁的费米尔娜说,“我是纯洁的,我只爱你。我仍是童男之身。”


你觉得马尔克斯简直是在胡扯蛋。在像高傲的鹿一样纯洁美丽的费米尔娜拒绝了阿里萨之后,他的一生都在不停地进行各种艳遇。但稍微停顿一下,你又觉得简直太准确了。是啊,谁能说阿里萨对费米尔娜不忠呢?他一生中无数的情爱只是为了更爱她,只是为了在有机会再次走向费米尔娜时更加纯洁。马尔克斯小说有太多这样的奇思妙语,“伦理这玩意儿,我要往它上面拉上两堆屎。”“穿上鞋,帮我来结束这场狗屎不如的战争吧。”一种迷人的随意和举重若轻。


马尔克斯把心理感受完全当做现实来写,不加任何解释和铺垫,更没有比喻、关联词之类的话语媒介。如他对吉卜赛人的磁铁的描写,应该说这是他心中对童年时期所看到现象的感受,那是任何人都有的一种感受,如果我们写,可能会说:“那磁铁就好像把村庄所有的东西都吸走了一样……”但是,马尔克斯说,“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墨尔基阿德斯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他描写雷蓓卡和霍塞•阿卡迪奥之间旺盛的情欲:“他们的邻居对那种叫喊感到害怕,一夜里整个地区的人都被这种喊叫惊醒八次,就是午睡时也得惊醒三次。人们都祈求这种毫无节制的情欲不要侵扰了死者的安宁。”


一切就是真的,在他那里不容置疑,不管你信不信。其实,读者也知道它并不是真的,我们并不去求证它的真实性,我们懂得马尔克斯想要表达什么,并且,这种夸张的手法常常使读者更加心领神会。可以说,马尔克斯最深最透地理解了小说的实质,它用最大的胡言乱语说出最真的东西。他放肆地使用语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因此,他达到了一种自由。马尔克斯是个说谎话的高手。他不对现实和读者负责,他只对他自己的心灵的真实性和小说的本质负责。


马尔克斯最好地掌握了辩证法,他常常在语言和思维的两极走钢丝,但是,却从不失手。阿玛兰塔爱皮埃特罗,因此,她必然恨他,因此,她会拒绝皮的求婚。深谙辩证法的马尔克斯深知阿玛兰塔会拒绝的,以人类最固执的高傲和孤独。俏姑娘雷梅苔斯不懂人间的戒律和爱情,因此,她才对男人具有最大的吸引力,她的纯洁是她最大最致命的诱惑。


菲南达•德•卡庇奥,奥雷良诺的妻子,活在自己虚构的高贵之中不能自拔,雷蓓卡和阿玛兰塔活在自己的爱情之中,如烟的世事对她们没有任何影响,她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们从不相互理解,甚至从不思考对方的存在,只有自己是唯一的。唯有母亲乌苏那是唯一务实的人,是大家唯一的精神统一体,只有她的努力可能实现相互之间一点可怜的沟通。佩特拉•科特,奥雷良诺上校的情妇,具有很旺盛的情欲,而这旺盛的情欲带来她的家畜的迅速繁殖,她和庇特•特内拉(一个拉皮条的妓女,会算命,有很强的预言能力)是作品中最具有民间生命力和民间精神的人物。家族的最后两个人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奥的姑姑)乱伦,生下了有猪尾巴的孩子,存在一百年的家族被飓风卷走,消失了。


马尔克斯永远带着好奇感叙述他的主人公,仿佛他也被他们弄得无可奈何,正如每一个读者一样,他也无法知道下一步他的主人公会做什么,他是未知的,他假装毫不知情,装得那么像,以至于我们每个人都被骗了。


(本文收录于梁鸿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