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涩谷乱斗事件


1969年12日11点35分左右,涩谷站东口附近的路上,一群脸上涂着白粉和眼影的异样男人在互相推挤。周围聚集了起哄的人群。


推挤渐渐升级到了打架。路人很快就向警察报警。 涩谷警员接到通报后急忙赶到了现场。以现行暴力行为的罪名逮捕了这些乱斗者。 被逮捕的有唐十郎(29岁),磨赤儿(26岁),四谷シモン(25岁),不破万作(23岁)等状况剧场7人,以及寺山修司(34岁)和橋本光史(24岁)共计9人。两剧团在当时都是极具人气的剧团。寺山和唐两人在戏剧之外也是极受年轻人欢迎的大众宠儿。两人的争执是否有什么深层的原因?为了寻求答案,大量的记者聚集到了涩谷警察局。但是结果并不如大家所想。


先转过头来说起这次乱斗的起源。1967年,天井桟敷的第一部戏《青森县的佝偻男(青森県のせむし男)》上演。状况剧场送来了祝贺的花圈,但却是从不知哪家刚刚开业的柏青哥店那里捡来的,被雨淋湿的花束。寺山看到后哈哈大笑,说:“果然是唐的风格。”如今看起来好像是唐十郎的恶趣味,但据唐十郎自己说,他当时十分想祝贺寺山,却因为资金拮据,所以只能偷花,连夜搬到剧场去。可是当时天井桟敷的人并不清楚内情,因此这件事情就这样被暗暗记了下来。


1969年,状况剧场上演《少女都市》,在涩谷的金王八幡宫架设帐篷。天井桟敷馆坐落于涩谷,而状况剧场开始于新宿,所以在当时,大家都把所在地视为自己的领土,而帐篷处距离天井栈敷馆只有80米左右的距离。因此当时天井桟敷的年轻团员K君说“既然来了我们的地盘,就要去打个招呼吧。”K君是全共斗的学生斗士,火爆脾气,某种程度上说,是喜欢打架也说不定。对此,寺山应和道,“是啊,什么都不说很奇怪。”也许是出于回礼,K君他们说“那这次由我们这边送花圈过去吧。”说着,他们去葬仪屋买了黑色的花送了过去。说是出于黑色幽默,但寺山有些不安的说“如果对方没感受到幽默,反而找上门来怎么办?”K君表示“那就应战喽。”结果也正如寺山所担心的一样。


金王八幡宫的红帐篷中,不破万作见到花后赶忙跑去唐十郎那里。“唐,唐,寺山那边送来黑色的花,是 葬礼用花啊,怎么办?”唐十郎听到后内心有点不舒服,但想到是寺山送来的,便还是表示收下,和铃木忠志送来的御神酒放在了一起。那花上的贺卡写着“帐篷什么的,结局不就是城市中的子宫吗?是时候开始为您吊唁了。”这不详的话语加上和御神酒相邻的对比,虽然没有明说,但状况剧场的各位,心中都愤愤不平。正巧当时寺山接受了东京中日运动报纸的采访,在其中提到了花的问题。“因为他们当时送了柏青哥店的花,作为“再也不要”的回礼,我们送了黑色花圈。”唐十郎看到后极其诧异,心想:“再也不要?是让我不要再靠近涩谷的意思吗?”心中不快,打算去找寺山问个明白。但其实这里是新闻打错了字,把幽默(ユーモア)打成了再也不要(ノーモア)。当天演出结束后,酩酊大醉的状况剧场众人便一起赶去天井桟敷馆。不过当时唐十郎并没有打架的打算,还计划着和寺山聊聊后一起去喝酒。


结果当晚,唐十郎等人手持报纸、醉醺醺的出现在天井桟敷馆前面,大声的敲门。一个白涂的年轻演员探出头,“怎么了?”“我们来找寺山谈判。”天井桟敷的年轻团员被突然到访的唐十郎吓到了,一边说着“他不在。”一边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这样一弄状况剧场的团员反而兴奋起来,开始在门外大声挑衅,喊道“寺山,给我出来!”而后馆内的二楼上数名白涂的年轻人卷着袖子走出,其中就包括K君。两伙人开始边骂边推,场面愈演愈烈,直到K君忍不住出手,乱斗开始了。正巧此时寺山修司赶了回来。


寺山本来正坐着九条映子的车往家走,但是路上看见了唐十郎等人去往剧团的样子,就急忙折返回来。刚刚下车的寺山就被状况剧场的人给围了起来,寺山看见了四谷シモン在殴打自己的团员,二话不说,上去揪住シモン的领子,直接给了他一记上勾拳,并大喊“唐,给我停下来!”唐十郎说着“好。”竟然就真的停下来了。但是愤怒中的シモン失去了理智,抓起街边的东西,直接把天井栈敷馆的玻璃窗打碎了。随着玻璃的碎裂,不一会儿,刺耳的警笛响起,警车登场。结局,9人被带走,关了两天三夜。据说第二天酒醒的唐十郎看见对面牢笼里的寺山,直接跪地道歉说:“真是做了特别差劲的事。”(但据唐十郎自己说,他早上酒醒起来看见寺山很弱气的坐在牢笼中,惊觉自己做了很无聊的事,于是和寺山说“早上好!”寺山则说“不必,早。”)


从狱中脱身的寺山回到家中犹如出门度假般轻松,甚至收集关于此事的报纸封存起来,写上「《街头剧 葬礼的花圈》主演:寺山修司,唐十郎,剧团天井桟敷,剧团状况剧场,涩谷警察局」。而唐十郎就没那么幸运了。在当时,和寺山修司比起来,唐十郎就是无名小卒,因此有新闻报道,将唐十郎记载为「自称演出家・唐十郎」。而被抓进监狱时,《少女都市》还在上演。当时还能活动的主演除了当天早早回去的根津甚八和李丽仙,只有逃掉的不破万作,其余全部被逮捕了。公演没办法进行,不破万作他们只能每天不停的在剧场向观众道歉。


事后两人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对于这件事寺山表示说“我们就是被警察用于宣传而已。三亿元事件时草野被逮捕,警察背叛了和媒体长年间的勾结,因此被媒体敲诈。「呀,呀,你看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哦。」代为受过的就是我们的事件了。”唐十郎则说:“那个事件就是警察的陷阱。我们已经被警察做标记了(指新宿中央公园事件)。”说起自己对对方的感觉,唐十郎有些不服输,“虽然能感受到寺山个人的魅力,但我可不会认同天井栈敷。在天井栈敷附近展开帐篷,就是一种对抗意象。”而寺山则显露出了更成熟的格局,“现在的戏剧活动中,我认同状况剧场的存在。至少比俳优座帅气多了。唐君意识到我的存在,作为成长来讲不是当然的嘛。”但事实上这件事在双方的记忆里并没有任何仇恨残存。“肉体暴力的交欢剧,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但是只有警察的蛮横,让珍贵的通俗剧有些计算失误。我们去天井栈敷找茬时,可不是脏兮兮的河原乞食者,而是深夜的绅士啊。男爵造访啊。”(唐十郎)“不好意思啊,我是一下没被打到。进局子也不是第一次了。被拜托的原稿已经事前通知,这事对我的戏剧活动完全没有影响。”(寺山修司)唐十郎还提到此事过后,横尾忠则打了电话过来说“好像只有我被排挤了啊。”而寺山则表示“唐君为了能继续演出带着我去了神社相求。”看起来这次乱斗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就像唐十郎所言“只是肉体的交欢剧罢了。”有趣的是,双方最终还是放了些狠话出来。寺山修司“认识的新宿黑社会跟我说,没有我出场的机会吗?”唐十郎“不会屈服于寺山的阴谋诡计,也不会败给牢狱,只会继续坚持。”


二、寺山修司与唐十郎的情谊


涩谷乱斗事件如今已经成为了时代的注脚,被后人津津乐道。从森山大道到扇田昭彦,那个时代每个见证者的嘴中,寺山修司与唐十郎的对立感一直都鲜明的存在着,这次乱斗也成了最好的证言。因此,至今都有很多人认为唐十郎与寺山是敌对关系。但从上述的描述中,多少能感受到事实并非如此。


唐十郎与寺山的的确确在戏剧认识上是有所冲突的(比如肉体理论的相对),唐十郎甚至曾在《特权的肉体论》中批判过寺山的戏剧理念。两人在地下戏剧年代被看做是戏剧与非戏剧的领军人物,常常被拿来对比,甚至那时在观众群体中也曾出现过分割出寺山派与唐派这种事情,说是伟大的对手一点也不为过。但两人虽有对抗意识,却从未敌视过对方,这点从一个例子中就能看出。曾有人问唐十郎为何会专注于亚洲。唐十郎回答道,“寺山大哥已经在欧洲获得了轰动的评价,让我有些急躁。既然他去向了欧洲,我就选择亚洲。”


1962年,唐十郎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演员,因演出了一部由寺山负责剧本的电视短片而与他结识,也是从寺山那里开始接触到洛特雷阿蒙、布勒东等人。寺山十分欣赏唐十郎的文采与想法,两人渐渐成为了好友。到1964年状况剧场初立,寺山为唐十郎写了介绍文。「为您介绍一个变成唐十郎的男人,虽然平常净是做些身体劳动啊、酒馆里的金粉舞者之类的,但这美妙之夜降临后,一张日历的内侧,汇集了在白纸上写戏剧的人,像法国的荒诞剧一样,如同阴茎一般,尽管如此,却突然挥舞起寂静东京下街那抒情的世界,引导客人去向绝望之塔。」


唐十郎因此十分高兴,还带着李丽仙一同去往寺山的住所,想拜托他来撰写他们的剧本,今后一起进行创作活动。但是没过多久东由多加找上寺山打算组建剧团,寺山想带着唐十郎一起,但唐十郎以不记得为由拒绝了这次提议,也是在此时,唐十郎与寺山戏剧道路的差别开始显露出来。但唐还是参与了他们的讨论,也是在这次讨论中,确立了天井栈敷的主题「见世物的复权」。寺山本身也想做帐篷戏剧,但联想到自己的年纪,还是打算交由唐十郎他们年轻人去做。此后,两人在创作上的交集开始变少,但在私生活上还是保持着好友的状态。寺山在任何场合但凡提到唐十郎,一定是毫无保留的赞颂他的才能,而唐十郎虽然批判天井栈敷,但只要提到寺山,始终使用敬语,并称对方为“大哥(兄貴)”,至今依然。1977年,寺山的《拳师(ボクサー )》上映,唐十郎在其中客串了一个裁判的角色。


如今提起与寺山的相遇,唐十郎依旧笑容满面 来源:『演劇曼荼羅 唐十郎の世界』


1983年,寺山去世前,唐十郎的《佐川君的来信》获得了芥川赏,电影改编提上日程,导演定为大岛渚,而编剧这一位置,唐十郎则打算将重任交给寺山修司。寺山离世前始终在医院构想剧本,而唐十郎也几乎每天都来探望。但是天不遂人愿,很快寺山修司进入长眠,这个计划也被搁置至今。在寺山的葬礼上正前方的抬棺者,便是唐十郎。


1985年,寺山去世的两年后,唐十郎向寺山致敬,创作了《豹之眼(ジャガーの眼)》,并于寺山的忌日期间上演。这部戏中使用了大量寺山喜爱的意象,同时将他的凉鞋幻化成了戏中主人公的公寓。其中的名台词改编于寺山所喜爱的,杜尚的墓志铭。“活着的,都是他人,死去的,都是他人,爱的,都是他人,窥视的,只有我自己。”


最后,就由唐十郎对寺山的悼词来结尾吧。


寺山先生


入院中的您,在410室的床上想要扭着身体从右边起来。虽然已经没有意识也紧闭着眼睛,但还是冲着进行点滴的右腕方向,拄着肘,无数次用力的撑起上身。明明要是想避开右腕静脉上的针,只要向左侧转动身体就好,但依然向着针起身的您,咬牙切齿所望向的绝不仅仅是我吧。


还记得吗。我二十岁的时候,去向你那处于高压线正下方的家。


去那打扰的时候,你说起了一个从书的尾页开始阅读的男人。


二十岁前,恶疾缠身的您,说不定也是从人生终末中决意活下来的诗人,那刻与此刻,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虽然始终蔑视的看着那无法控制的身躯,但仍穿着鞋,少年的鞋。但是,穿着少年鞋的您,对站在青春起跑线的读者,从未宣扬过生存的轻松。您即使背负着病痛的身体,也想要从堆放同质瓦砾的地平线,倒行而视。如此看来,《死者之书》《尝试记述棺椁岛》《脏器交换序论》等等,是向这边行来的您,带来的随手礼。这样说来,您对于那妄图一瞬燃尽的拳击手,与明知明日就将进入屠宰场、仍然奔驰的老马,都超乎对人的喜爱。那是从寺山修司体内擅自走出的鞋的少年梦境吧。一边睡着一边指挥剧团员演出的您,偶尔也一定会对穿着的鞋自己脱落下来,居然在少年的小憩中舞蹈而感到惊讶吧。从人生的终末开始行走,究竟何时接近普通人的青春?虽然我并不清楚,但从最初被宣告死亡的二十岁开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那里的年轻人也应该渐渐逼近因生或死而动荡不安的季节了。今年的二月,在电视局的工作室见到了您,聊了聊至今未曾说过的,关于老太太的事情,接着讨厌赛马场的我就被你强行带了过去。那时突然看见了您的鞋极其的孩子气,就如同挑衅而来的恶作剧。


寺山先生,从那时到如今只有短短两个月。


四月二十三日,打开河北医院410室的门时,不可思议,我没能在床下看见您的凉鞋。 


因挂念于此,感觉寺山修司还在某处穿着这双鞋,滔滔不绝的说着青森方言。


假如寺山修司死去,我尽量不去考虑这点。这不是去阐述心安,而是如此回答的话,果然,感觉在何处还能听到您的声音。


寺山所想,即永远的寺山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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