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但愿你还活着,存在着!你的前景是不妙的;你所卷入的群魔乱舞的岁月,还将持续不少罪恶的年头,我们不敢担保你能幸免。我们老老实实地承认,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我们是不担什么心的。你在肉体和精神方面的种种冒险,使你的单纯变为复杂;你在肉体上几乎没有经历过的事,在精神上却经历到了。过去有那么一些时刻,你出于对死神的恐惧和肉体的放纵,你曾满怀预感地以自我省察的方式萌起爱情的幻梦。如今,在全世界死神乱舞的日子里,从点燃雨夜天空的一股阴惨而无比激烈的欲火中,难道也能滋生情爱吗?”


这是托马斯•曼《魔山》的最后一段,结尾的情感不浓烈,文字也不精巧,像一个惯于思考的人随随便便扑在纸上的哲思。但,就如此吗?《魔山》是一本烦闷的小说?我好像从来没有专门谈过一本艺术作品,但这本书,我很想谈谈。因为我,托马斯•曼和汉斯(主人公),都是“生活中令人担忧的孩子”。


《魔山》书写的并非自由,民主,宗教,宿命,爱情,死亡,理性,天才,人性,也不是忍受这一切的疾病或反抗这一切的激情,而是生命中的冷漠,麻木。麻木不仁既不是回返原始自然的生命力,也不是迈向阒寂无声的活化剂,乃是宇宙中最常见的一种、被人为忽视的一种神秘魔力(这里,托马斯•曼很诚实,仅以“魔力”相称)。托马斯•曼,永远地提出这种神秘,与老子不谋而合。从现代人的思想脉络上看,托马斯•曼站在历史远景处,朝现代人发出了轻蔑一瞥。曼对生命消逝的领悟远不是卡夫卡、伍尔夫、乔伊斯等能比拟的。意识流只是一种书写形态,谁抓住了这种形态,谁就被吊死。那些把曼书写的角色划分为敌对阵营的人,其自身就已经与生命敌对;那些只看到汉斯在爱情面前失败后以玩世不恭抗争虚无世界的人,其心灵是何其枯燥乏味乃至僵硬,一如斯宾格勒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调:民主自由健康与否,与一个人本来的面目有什么相关?况且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对这个宇宙来说,根本不存在。


《魔山》勾勒的画面,并不清晰,大多时候是迷濛的剪影,正是这些朦胧絮聒的姿态,以空间之苍白,描摹时间之流逝。他,托马斯•曼,是第一个敢于打破时空叙述本质的艺术家,我是说,诸如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派,仅仅是在玩弄时空。时空的抒叙是个古老的话题,古老得人们早已忘记自己是否是因为对时空无垠的恐惧而产生为时空立法的疲乏想像。为时空立法,为自然立法,为……这些粗犷的乐天主义,一看到曼学着叔本华和尼采在时空上打圈圈,就信手拈来:消极,悲观,避世,落后……世间持二元对立的大多数,都不懂阴阳相生,他们只在自己的缺陷处互相攻讦。《魔山》塑造得最好的两个人物便这样互相敌视,以至决斗,自杀。曼在这里的旁观与解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懂。


有趣的是,托马斯•曼并没着重去构建汉斯的虚无,这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像所有伟大的古典音乐家,其谱写的最终章,常对虚幻中的尘世抱以最虔敬的默然。音乐家深谙时间对艺术的塑造,每一个音符落下后的艺术效果,都是时间的退隐。在感官之上,时空确实不存在,虚无也不存在,托马斯•曼想说的正是这个。什么存在呢?令我们感到这一切存在的“魔力”。“魔力”又是什么?因人因民族因宗教而异。对于我,是个屁……


《魔山》有古典笔法,有浪漫情感,有现实批判,也有意识之虚晃,魔幻之神秘。如果仅从艺术史的角度,从今尔后一百年,《魔山》的文学意味会强于《浮士德》,因为:无情的现代人被无情地卷入群魔乱舞的岁月,而这,还将持续许多罪恶的年头。


诸位,Caro mio!去迷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