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一个高大清瘦的年轻人走进博尔赫斯的办公室,用蓝色眼睛谨慎地看着他,请他阅读作品。博尔赫斯告诉他,两个星期后再来。

 

两个星期后,年轻人带来的那篇名为《被占的宅子》的短篇小说,被发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年鉴》杂志上。此后,年轻人又在该杂志上陆续发表了《动物寓言集》《远方的女人》等短篇小说,逐渐声名鹊起。

 

其实当时科塔萨尔已经不那么年轻了,35岁,以替人翻译信件谋生。他并不是所谓大器晚成的作家,在此之前他创作了许多诗歌与小说,但几乎没有发表,因为他想创作的是一种从未有人写过的短篇小说。

 

用东北话来形容,科塔萨尔的文字特点就俩字:邪性。


科塔萨尔的邪性,不是H.P·洛夫克拉夫特那种神秘与诡异,也不是爱伦·坡那种疯狂的神经质。他身处拉美文学大爆炸的中心,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不像马尔克斯总是镇定自若地讲述离奇的细节,现实与想象混淆;在科塔萨尔的文学世界,现实仿佛是不存在的,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没有逻辑,他用虚构的方式重新结构了我们的世界。

 

在他的成名作《被占的宅子》中,就已经将那种无与伦比的邪性展露无遗。故事简单到几句话就能讲完:兄妹俩住着祖宅,相安无事,某天房子后面传来一阵声响,男人赶紧将走廊门锁住,退到房子前半边,继续跟妹妹生活。没过几天,声响又起,越来越近,兄妹俩什么都来不及带,逃出祖宅,并将房子钥匙扔进水沟。

 

这篇小说情节简单,却极富文学意义上的空间感,读者可以随意把任何隐喻嵌套上去,有人说该小说讲的是文化入侵,有人说讲的是现代生活对生活的破坏,也有人说是在影射贝隆政府对阿根廷的控制……还有其他如乱伦、心理等方面也可以找到相关隐喻。

 

没有人知道那个入侵宅子的声响到底是什么,事实上,这篇小说来自于科塔萨尔的一个梦境。

 

那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炎热夏季的清晨,科塔萨尔迷迷糊糊起床,内心恐惧不安,他刚做了一个深沉的梦,梦里他独自待在一栋有走廊和拐角的古怪住宅里,不知道在做什么,突然听到拐角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梦里的科塔萨尔感到非常害怕,关了门,企图把威胁挡在那边。然而那种恐惧感又不断地侵袭过来,最终他带着这种恐惧醒来,坐到打字机前,只用一个小时就完成了这篇小说。

 

在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年过四旬,我们心中都有一个隐忍不发的想法:曾祖父母在老宅中开始的传宗接代该由我们简单无声的兄妹通婚宣告结束。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里,游手好闲、不易亲近的堂表兄妹们会接手这宅子,将它推倒,靠地皮和砖头发大财。”

这一段或许启发了马尔克斯创作《百年孤独》,祖宅,乱伦,家族的终结,这些《百年孤独》里的经典元素,全都包含在这短短一段里了。马尔克斯也确实这样评价过科塔萨尔:“翻开第一页,我就意识到,科塔萨尔正是我未来想要成为的那种作家。”

 

《动物寓言集》是科塔萨尔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录八篇小说,其中四篇与动物有关。

 

《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一封信》中,“我”会时不时吐出一只兔子,这种怪诞的现象在科塔萨尔笔下显得平静而自然,仿佛就该发生似的,“我”在信中写道:“安德烈娅,习惯是节奏的具体表现形式,是节奏的一部分,帮助我们生活。一旦进入固定不变的循环周期,一切条理化,吐出兔子就没那么可怕。”但奇怪的是,在“我”吐出第十一只兔子时,就开始觉得无法接受了,“可是十一只不行,因为,安德烈娅,有十一只就有十二只,有十二只就有十三只。” 

 

《剧烈头痛》中,科塔萨尔虚构了一种动物:芒库斯比亚。主人公为了养这种动物,不断地患上各种短暂的精神疾病,乌头症,马钱子症,氯化钠症,缺硅症,白英症,原油症……主人公同样对这些病症习以为常,科塔萨尔并没有解释芒库斯比亚到底是什么,也不解释主人公为何愿意为此忍受长时间的折磨。

 

《奸诈的女人》中,女孩的前两任男友离奇死亡,男人义无反顾地爱上女孩,成为第三任男友,女孩似乎沉浸在旧日的愧疚中不能自拔,总是做糖果和酿酒,但是这第三任男友始终保持着清醒,在某个夜里,女孩递给男友新做的夹心糖,男友用手指将糖捏碎,里面是蟑螂的尸体。他将糖扔在女孩脸上,女孩开始痛哭,而此时女孩的父母都躲在角落,男友心里很清楚:他们希望他能让女孩永远闭嘴,永远停止哭泣。但是他决定要走了,把女孩留给他们。

 

跟小说集同名的《动物寓言集》,将动物所代表的隐喻放大到极致,同时又兼具科塔萨尔特征的模糊性,这次是一只老虎,它随时出现在院子、各个房间中,一屋子人仿佛跟对眼皮底下的老虎不放在心上。每次下楼吃饭,只是要派佣人去看老虎的位置,只有老虎不在餐厅,才会通知所有人过去吃饭。这种莫名的平衡持续了很久,直到书房响起了一声惨叫。

 

科塔萨尔的文字永远令人感到不安,他笔下离奇的世界有多邪性,就有多迷人。在这个文学世界里,嘴里吐出兔子并不荒诞,吐出第十一只则令人崩溃;办公室里可以长出许多耳朵,餐厅里则有五百多个耳朵排队;老虎会随时出现在房间里……仿佛是一个又一梦境在纸上凝成现实,博尔赫斯给出的评价是:“科塔萨尔无法被概括,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

 

而聂鲁达对科塔萨尔的评价,则更夸张有趣,他说: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其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

 

划重点:不读科塔萨尔就会秃头。

 

以此推论,每一个发际线上移的人都应该在兜里揣一本科塔萨尔的书,毕竟人生总是很秃然的,等真开始掉头发时再来临时读科塔萨尔恐怕就来不及了。因为聂鲁达说读他的书能预防脱发,可没说过能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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