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是二十世纪欧洲现代主义时期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生前声名不著。他四十七岁病逝,身后留下一大箱手稿,有两万五千多页,其中一部分得到整理出版,包括诗歌、散文、文学批评、哲学论文、翻译等不同门类,为他在全世界范围赢得了广泛的声誉。


佩索阿出生于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五岁丧父,八岁时随母赴南非,与派驻德班做外交官的继父生活,在当地接受了良好的英语教育。十七岁时,佩索阿独自乘“赫索格号”经苏伊士运河回到葡萄牙读大学,两年后里斯本爆发学潮,在混乱中佩索阿退学,实行自我教育。此后三十多年每日上下班,为贸易公司做商业信件翻译,酗酒、写作,基本没有踏出过里斯本周边。期间他曾用外祖母留下的一小笔遗产尝试过开出版社,做过一些商业中介的生意,但都没有结果。


从他的手稿判断,佩索阿写作不辍,几乎一天都没有停歇过的样子,这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构建的庞大的写作世界有着紧迫感?佩索阿的文学世界里,绝大部分作品没有署在他自己名下,而是被他分别安在不同的“异名”(heteronym)身上。他的异名,不同于笔名或假名,都是完整的、区别于其“本我”的人,有自己的生平履历、社会关系,有自己名下的作品,而且这些作品有着极强 烈的、符合其性格和观念的风格。异名之间的风格互不 相同,形成对话、继承、衬托、补充等多种关系,或者完全“没有”关系。这种关系有文本层面上的,也有“真实” 生活中的交往,包括会面、互相写信、批评等。


佩索阿前前后后采用了一百多个异名,或者更多,其中有的是诗人,有的是哲学家、批评家、翻译家,有的是天文学家、心理学家、记者等,就像孙悟空拔一把毫毛变成了许多化身。不同之处是,孙悟空拔出的每一根毫毛都是孙悟空,而佩索阿的每一个异名都不是佩索阿。甚至佩索阿“本人”也是这异名系统中的一个,是一个异名、真名、本名的统一体(或者矛盾体,两者在此是 一回事),考虑到“佩索阿”这个词在葡萄牙语里的意思是“人”,事情就更意味深长了。佩索阿的本人,正如冈波斯所说,“并不存在”,却赫然成为撑起这个庞大的文学世界背后的黑洞或零。这个黑洞或零,最终而言并不是否定的,而是从否定的维度平衡了佩索阿的写作世界。


佩索阿最重要的异名有这么几个:诗人卡埃罗、冈波斯、雷耶斯,写《惶然录》的索莱斯等。冈波斯和雷耶斯都把卡埃罗看作导师,并有私下交往(关于冈波斯和其导师卡埃罗以及其他几位异名的关系,关于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和作品风格,可以参考附录——冈波斯的回忆性批评文章《回忆我的导师卡埃罗》)。把卡埃罗和冈波斯的诗对照参看,会非常有趣。因为他们都是佩索阿的思想投射,有各自独特的哲学本原,是从此本原生发出来的诗人。传统观念认为,文学作品如果只是一种哲学观念的表现,那么这个作品就是失败的,在文学作品中,哲学观念最好是自下而上自然生成的,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演绎。即使这个观念是对的,佩索阿也肯定是个例外。


事实上,伟大的文学都只能是例外,因循守旧对现代文学来说从根本上就不可行。从实际形态上看,佩索阿的这几个异名的声音都从清晰的哲学观念出发,演绎或呈现出自然生发的活泼形态。不同于他的导师卡埃罗的无目的性、无哲学性的“看”,冈波斯主张“感觉主义”, 目的是“感受”一切,其“感”发言为声,在很大程度上却是惠特曼影响的功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异名” 其实是一个发声的契机,没有它们,佩索阿的声音也许会很狭窄。有经验的诗人都知道,获得一个声音是多么巨大的幸运,因为这个声音就是诗人的一切,有了这个声音,就有了命定的释放。而佩索阿获取了不止一个声音,每一个声音最后都喷薄而出,呈现出一个大诗人的形象。


佩索阿短暂的一生波澜不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惊人事件,似乎连恋爱都没怎么谈过。但他的作品在这样的异名建构下却如狂涛骇浪,横行不羁,繁复多变,完全是另外一番气象。我们通常会说,伟大的作家构建自己的世界,这句话也许同样适用于佩索阿。佩索阿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构建的世界不像别人那样涵盖在其作品集内,把个人、环境和观念融汇贯通于其统一的作品集内部,被批评家从中辨识出一个处于时代中的个人形象——而这个形象通常是一个高度的综合矛盾体,一个抽象的合理化投射。佩索阿也构建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体现在其庞杂的写作中,但他颠覆了统一的“作者”的概念,把“自我”分成许多碎片,抛洒在其世界的各个角落,以其自然生活的松散方式形成宏大的“体系”,或者,更准确地说,抵御这样的“体系”。佩索阿构建的文本因此从本质上、方向上不同于传统的文本,而是与非文本化的世界共时存在,互为异名,平行交错,造成一个根本的悖论。这个悖论是他最伟大的创举,是在现代社会中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洞见。


(本文节选自《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佩索阿诗选》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