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是一个实验家。


对身体,他把自己完全交给药物,像个化学家一样观察身体,使用它、记录它、分析它。


对文学,他从严肃的传统文学中抽身,身为一个作家却反文字,解构语言,训练自己进行一种全新的意识操纵方式,类似于给自己换一套认知系统。


有的人玩游戏,而有的人创造新的游戏;有的人在现有的语境中搭建作品,而有的人,直接开创一种全新的语境。比如艺术界的杜尚,哲学界的维特根斯坦,以及文学界(虽然我并不认为他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界)的威廉•巴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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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勒斯出身于标准的安定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却长着一张 cult 风格的脸,总是紧抿的嘴唇和微缩的双肩透着警惕和戒备的意味,瘦削的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风,浑身流露出一种冷酷无情的气息。


家世显赫、生活宽裕也没有什么用,对于一个天生带有黑暗面的人,他在童年时期就被噩梦和幻觉困扰,一早已经注定不会按照常规走完这一生。


正如Pink Floyd在《The Wall》中所说的:


在荒原上嚎叫的我们,不过是墙上的某块砖。”


活到一定年纪你就会知道,你只是一个和其他人没什么本质区别的罐装制品,教育、意识形态、父母的爱、人们的期望……诸如此类的事物填充了你的大脑。


阶层只是一件小事,事实上,上层人和下层人都一样无望。上层人被按照一个既定的模子批量塑造成律师、医生和银行家,下层人歪瓜裂枣随波逐流,流落到肮脏的街头死于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


在这个被老大哥、意识形态、金钱、性欲、娱乐业、广告和日程表所操纵的现实世界里,从教育体系到职业规划和婚姻制度,从出生到死亡,生命的更替成为一个以收益最大化为目的的产业,梦想、理想是人类自制的精神鸦片,媒体、流行文化成为大众的精神养料,个体被批量化地驯养,文明只不过是为原始的生存游戏披上了一 层看似体面的外衣……


体制无处不在。


反体制?


呵呵,别逗了,你就是在体制中诞生的呀。


事实是,当你意识到自己【在】被塑造成一个产品时,你多半【已经】被塑造完成了。就算有时光机器也没有用,返回过去只能多一次被塑造成另一种类型的机会,然而并不能改变被塑造的命运。


假设我们绝无希望能够对抗墙,那么我们能抵达的自由的极限,是不是仅仅在于“意识到墙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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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来说,一个生于体制的个体无法反抗体制,正如处于二维空间的生物无法将自己拽离到三维空间中,正如邪典作家恰克•帕拉尼克所写的:“深植于文化中,所以相当安全。你脑中想到的任何念头都不会出问题,因为那是你想到的东西。你没办法想象出任何逃脱方式,你绝对逃不出去的。这个世界是你的摇篮,也是你的陷阱。如果你找到跳脱自己文化的方式,那也是个陷阱。想要跳脱陷阱的念头,只会更加增加陷阱的束缚。……整形外科的书籍、宣传广告和小册子都保证能够帮我找回更正常、更幸福的生活。但我越来越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开始觉得之前想要的东西只是我一直被训练想要的东西,也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东西。”


而巴勒斯什么也不想要。


他一开始就十分清楚这一点,他一开始就做得干脆利落。在之后漫长的几十年里,他也始终决绝一意孤行,从未向主流的方向回过头,哪怕只是仅仅一瞥也没有。

一个被作为全人类大敌的东西,在他这儿取得了合法性。不需要什么理由,瘾君子也不一定与堕落和犯罪有必然联系,他为瘾君子正名了——你没有动力做其他事,药物不战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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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瘾君子》——尽管只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却是通往黑暗虚无的一扇大门。它不是什么反药物的陈词滥调,巴勒斯也不像嬉皮把大麻浪漫化那般吹捧,他只是以近乎科学的精神,用一种冷静、严谨的笔触记录下大量细节:用一种客观的白描式的文笔,不带情感、虚构、夸张和修辞——也就是说,一种没有什么文学性的文笔。巴勒斯看待药物的眼光就像外科医生在做一次冷冰冰的解剖,带着工业文明金属般的光泽。他不像作家,倒像个外科医生。药物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剥落了是非属性的工具。毕竟,比起政治和人性,它已经很干净了——只是一些化学制剂而已。


虽然是一个亲历者,却克制而中立,看上去,巴勒斯对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物的态度也是如此——不带什么情感,也没什么兴趣,百无聊赖。他似乎没有在反抗什么,他又似乎在反抗着一切。这个老毒虫,他把身体作为自己最后的阵地,把自己主动推向死亡,一次又一次。他不在意身体,这种不管不顾并非出于勇敢,而是出于冷漠,一种对世界的近乎超然的冷漠。他旁观世界,也旁观他自己。


是的,他借由药物反抗身体、反抗我们与生俱来、被造物主设计好的种种本能,而经由身体的被摧毁,也顺带反抗了意识——没错,我们的意识同样充满欺骗性,所以晚年的巴勒斯找到了意识的更上游——语言,通过对语言的解构,训练自己进一步摆脱固有思维方式的牢笼。


所以,当某一天你终于明白你只是一块砖的时候,或许你不必绝望,你仍然拥有的、你最后仅剩的,是你可以随意处置自身身体的权利。那一具从阶级烙印和文化属性中抽离出来的身体、一具纯粹的躯体,那是你最后所能拥有的了,你唯一的仅剩的自由了。你可以将其诉诸放任(流浪与漂泊)、快感(性和运动)、疼痛(伤害与自残)、幻觉(致幻剂),甚至毁灭。


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巴勒斯折腾一生,却能与魔鬼交谈后安然归来,老年时期的他仍然有优雅面容,作为一个老毒虫却活到了83岁。在毁灭自己之前,无所不为吧——“当你停止生长的时候,你就开始死亡了。”他说。


好了,让我们回到之前的假设:


假设我们绝无希望能够对抗墙,那么我们能抵达的自由的极限,是不是仅仅在于“意识到墙的存在”?

如果不是,我们能找到一条路通往墙外的世界吗?抑或我们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与墙外的世界进行连通?

墙之外,是什么?

我们何曾有过足够的勇气直面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