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威廉斯,一个听起来稍显冷门,却在文学史上留下过重要一笔的美国作家。他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凭借长篇小说《奥古斯都》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后却依旧表现得像个“混蛋”,办公室脏乱无章,对学生、同事出言不逊,情绪阴晴不定,还时常醉酒……只有聊起小说时,他才会投入真情和敬意。 



 被一分为二的国家图书奖



1973 年 4 月,美国国家图书奖宣布结果前一周,《星期六文学评论》杂志预测,本届国家图书奖会被文学政治所左右,理由是评审们分成了两派:后现代派和传统派。短短数日后,国家图书奖评审团宣布,他们将这一年的小说奖平分给了约翰·巴斯的后现代小说《客迈拉》和约翰·威廉斯的传统小说《奥古斯都》。“这展现了一种公开的分歧。”(《纽约时报》)


这是美国国家图书奖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并列获奖的情况。虽然接下来的颁奖典礼仍然照常进行,但获奖作家的曝光率被一分为二了,结果是出版社集体提出抗议,收回赞助。国家图书奖的评审们不再收到免费的书,不再有免费的午餐、酒店、交通,等等。直到 1975 年以后,评审们同意不再分割奖项,一切才又恢复正常。



 “为他妈的小说辩护” 


国家图书奖宣布结果时,51 岁的威廉斯正在丹佛大学英文系任教,他是科罗拉多州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人。然而,周围人的反应却异常冷淡。当地最大的报纸《丹佛邮报》甚至没有派记者采访他,学校里的同事们也没有相聚庆贺。反倒是有许多人私下里摇摇头说:“我的天,他过去已经够难相处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丹佛大学校友杂志的编辑也不怎么开心。一般来说,教职工获得这种国家层面的荣誉可以增加校友捐赠。但威廉斯是个不可理喻的人。编辑不满他的风流史,不满他宿醉后在课堂上姗姗来迟。她把采访威廉斯的任务交给新来的同事卡罗尔。


卡罗尔不认识威廉斯,但对这个人也有所耳闻。“学校里很多人都会议论他。大家喜欢聊他的八卦。我们觉得他是个放纵不羁的人。”到了约定的采访时间,卡罗尔战战兢兢地推开威廉斯办公室的门,她不知道里面等着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办公室又长又窄,像一个兔子洞,满是烟和咖啡的味道。书在书架上斜斜地摆着,在地板上的纸箱里堆着。办公桌边坐着的是个黑发的男人,头很大。他抬起头望着她。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大而明亮的蓝眼睛。他的脸上已有很深的皱纹。卡罗尔的第一反应是:“这人哪里像个浪荡子?”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他更愿意谈书,而非谈自己的过去。谈话的间隙里,他会重重地咳嗽,吸一口烟,或者清清喉咙。他说,大多数实验性的小说,都无比陈腐且勉强,总是初次尝试的时候最好。和写人物关系相比,写小说理论和政治议题等要简单得多——这就是现在小说创作的问题所在。


“那你准备在获奖演说上讲些什么呢?”


他突然改变了放松的姿态,俯身向前。卡罗尔吓了一跳。“为他妈的小说辩护。”他说。


威廉斯去纽约参加了盛大的颁奖礼。他和另一位获奖者约翰·巴斯都保持了风度。他们表示,评审团的决定说明小说还是生机勃勃的,说明文学领域中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各种形式的小说。颁奖礼上,两人也并排而坐。轮到威廉斯发言时,他并没有“为他妈的小说辩护”,而是表达了喜悦之情,并且对小说的未来持乐观态度。他借用一个作家朋友的话,说:“听着,这个国家里只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它不是普林斯顿,不是婚姻,而是小说。”回到丹佛后,他收到了约翰·巴斯的来信。巴斯在信中表达了欣慰之情:他们的见面原本可能是一个窘境,好在最终皆大欢喜。


他一直是大学里的异类 


在当时的文学圈,威廉斯一直是个边缘人物。在《奥古斯都》之前,他出版了三部小说(《惟有黑夜》《屠夫十字镇》《斯通纳》),都反响平平。他在诗歌上的成就也不起眼。就在他获得国家图书奖后一个月,一扎诗稿被出版社退回了,编辑抱歉地说他们更想要年轻一些的诗人和实验性的作品。


不过,作为一个重要文学奖项的得主,威廉斯的作家地位或多或少得到了认可。波士顿的布兰迪斯大学邀请他当客座教授,他多年的教书生涯似乎也有了更多的可能。他一改曾经的固执,愿意讲授现当代作家和作品。课程反响不错,但始终没有人提出给他正式的教席。威廉斯和妻子南希回到故乡得克萨斯州,领取了一项颁发给本地杰出作家的文学奖。他看到自己长大的农场一如 40 年前的模样,他们一家曾在这里种地、杀猪……后来他离家上学,成为教授,成为国家图书奖得主……成为大学里的异类。


威廉斯又回到了丹佛。学生们习惯见到这位老师在课前最后一分钟才走进教室。他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却湿漉漉的,这表明他刚刚洗了个澡,冲掉了前一晚的酒气。威廉斯喝醉的时候很烦人。他会坐到你身边喋喋不休,又会在社交场合说学生装模作样,把他们骂哭,甚至会冒犯犹太朋友。他的一位犹太教授同事对此无法接受:“这个混蛋到底是怎么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好吧,他以后会在我们的坟墓上撒尿,毫无疑问。”


看着这个拎着酒瓶、醉醺醺地呆在角落里的人,人们很难相信他就是《斯通纳》和《奥古斯都》的作者,很难相信是他写出了那种正襟危坐式的文字。作家乔安娜·格林伯格(Joanne Greenberg)认为,威廉斯“之所以仰慕罗马和奥古斯都,是因为他希望拥有一些品质,比如沉默寡言,能忍受痛苦,以及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可他到底是太过敏感了。”


“哦,我的土豆……”


学生们慢慢接受了威廉斯教授的阴晴不定。一般来说,他安静而直接。如果有学生在诗歌创作课上交出一首不太好的作品,他会严肃地听完朗读,不做批评,问其他同学有何意见。但他也有急躁、固执又苛刻的时候。比如,他会对一个不停举手的学生说:“先生,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观点,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他也可以很有趣,会用深沉的声音朗诵诗歌。傍晚的课上,他还允许学生带酒来,让课程变成不着边际的聊天。一点小酒下肚,他请学生们去街上的酒馆,大谈作家和作品的轶事,直到天色渐暗。


然而,威廉斯逐渐达不到系里的工作要求了。他的办公桌上堆满纸张,这里面有研究生申请表,也有学生要求他批改作业的信件。他的回复常常以“抱歉迟复”开头。他的助教辞职了。一个来咨询创意写作项目的斯坦福学生差点儿被他办公室的样子吓走。“那里一塌糊涂。书堆得到处都是。八九个脏兮兮的咖啡杯。纸张到处散着。但他一开始聊写作,我就想成为他的学生了。”威廉斯曾写道:“文学是人类已知的最宝贵、最持久的工具之一。我们可以借此了解自己和同类的天性,同时走近存在的奥秘。”


但他的拖沓与不修边幅终于酿成危机。在一次毕业答辩中,同事发现他疏于指导学生的毕业作品,而这险些毁掉丹佛大学创意写作项目的声誉。1975 年,即获得国家图书奖两年后,他不再主管创意写作项目。


最后,一则小故事或许可以作为威廉斯一生的注脚。一个晚春的下午,威廉斯任一场研究生答辩的四位评判之一。参加答辩的学生雄心勃勃,用尽 45 分钟的陈述时间来讲自己关于《堂吉诃德》的论文,对每一次提问都做出充分的回答。外面天空越来越沉,一场大雨就要来了。起风了,青翠的树枝摇摆着。窗玻璃也振动着。威廉斯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那风暴。学生的说话声还在他身后嗡嗡作响。他自言自语道:“哦,我的土豆……”


(文章节选自《写出完美小说的人:约翰·威廉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