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家


那年六七月,记得应该是刚刚入夏的时候,家里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只刚刚出生才几天的小猫。我是很讨厌猫的,马上就拎起来扔了出去。但不管我怎么朝外扔,那只猫都会自己重新跑回屋子里。晚上关门窗时,只要我找到猫,也会毫不留情地扔出去。但每次第二天早上刚一打开窗,就听到“喵”的一声,猫又进来了。而且,那猫似乎对自己被人厌恶这事毫不知情,你走动时它会跟在脚跟撒欢儿,孩子们睡觉时,还会跑到蚊帐外面去挠孩子们的手脚,每次这时候,就会听到“猫又来了”的哭喊声,这哭喊声就像一种信号一般,令那只猫不知道多少次被残酷地拎起来、赶出去、扔出去。但不管怎样对待它——说那猫脸皮厚也好,说反应迟钝也好,总之不用一会儿,那猫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会溜进屋里。最让人不高兴的是,那猫还总是喜欢趴在盛饭的饭桶上。这只让人生气又劳神的猫,终于惹得我痛下决心,决定找人来将它带得远远的扔掉。有天早上,这只猫照例又带着它沾满泥巴的爪子进屋了,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又蹲到了饭桶上面。这时夏目过来了,问:


“这只猫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他大概以为这只猫是从哪儿抱回家的。才不是呢!我告诉夏目说,将这猫扔出去好多次了,可它老是缠住不放,真的很招人烦。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跑到家里来,没办法,我准备找谁帮忙将这猫带远点给扔了。”


听我这么一说,夏目大为同情,说道:


“既然这样想进这个家,就随它好了。”


家里的男主人都发话了,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不再考虑扔猫的事了。打那之后,那猫可威风了,一如既往爬上饭桶俯卧着。夏目读晨报的时候,它还会慢悠悠地走过去,在他后背的正中央趴着,还满脸的一本正经。但尽管如此,它恶作剧的毛病依旧改不了,还变本加厉地更爱恶作剧了,对孩子们又抓又挠的,有时候没有办法,我只好抓起长尺子把它狠狠教训一顿。


可是有一次,经常来家里做按摩的一位老婆婆,抱起爬到她膝盖上的猫仔细研究了半天,突然说道:


“夫人,这只猫全身连爪子都是黑的,这可是一只罕见的福猫呀!好好养着它,会令你家繁荣昌盛的。”


要说这只小猫的毛色,是全身偏黑的灰色中带些虎斑纹,乍一看很像黑猫。但我不懂这些,也没有调查研究过它的爪尖足底。不过听老婆婆这么一说,再看看这只猫,还真是如此!试想突然有人来告诉你,你家里有只福猫从天而降,这当然让人喜不自禁。好不容易来了一只福猫,而自己之前还想把它给扔了,也真够势利眼的。所以,从那天开始,这只猫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受到虐待了。恶作剧过头不给猫饭吃之类的事,也因此成了一种罪孽,甚至反过来我自己还积极主动地在女佣准备好的猫食上再加上鲣鱼干,由此这猫待遇与以往相比大为不同。而猫呢,自然愈发神气活现起来,甚至还钻到孩子们睡觉的被子里去,惹得有些神经质的二女儿恒子,好像遇到火灾一样“呀,呀”的在大半夜高声尖叫,大喊:“猫钻进来了!猫钻进来了!”惹得夏目抓了把尺子就飞快地冲过去。像这种出乎意料的恶作剧,时不时地就会上演一出。


“猫”的事


明治三十七年就这样过去了。新年第三天我去厨房时,看到猫正在偷吃孩子们吃剩下的杂煮年糕,不断抬起两只前爪手舞足蹈地拼命扑腾。女佣们看到这一幕,觉得这猫太贪嘴了,全都大笑起来。夏目听说了这事后,完完整整地都写进了《我是猫》里。《我是猫》里还写到有两个孩子说她们也想出嫁,想嫁去招魂社,但是去九段必须跨过水道桥,路很远之类的,那本书里实际上编织进了不少那个时代我们一家的生活。当然,其中完全是出于凭空想象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事件或者人物,不少都能大致推断出来。更贴切地说,他是将来过我家的各位客人所说的话,以及他所观察到的动作、癖好等,恰到好处地掺和在一起写了出来,所以有时候,他常常会在看到某些片段时,提醒你书中的某某和现实中的谁谁很像。


那时候常来我家的有:寺田寅彦、野间真纲、高滨虚子、桥口贡、还有野村伝四,等等。《我是猫》里用到的生活素材,我估计我应该大体上知道,但是关于文章的事情,还是高滨虚子知道得更详细些。首先关于使用“我是猫”做书名,其实那时候夏目犹豫过是不是叫“猫传”呢还是别的,是高滨虚子指着文章开头第一句说:就这句话做书名挺好,所以才这么定下来了。


大体上,就连他自己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将《我是猫》写成长篇。在《杜鹃》试着发表之后,大家都赞不绝口,说是相当有趣,而他自己也觉得,这类东西不管多少都能写。读者也要求说想看续集,再加上虚子的劝说,于是就这样持续写了两年的时间。这些事,虚子应该是知道得最详细的。


还记得《我是猫》拿到的第一笔稿费,合计起来约十二三元。


猫之墓


9月13日,猫死了。接下来,以及再后来,我们一直都在养猫。因为夏目和猫的缘分很深,以至于一说起夏目,就会马上联想到猫。到我家来的人,看到在屋檐下玩耍的猫,常常会问:“这只猫是第几代了呢?” 死去的猫,是有名的初代猫。搬家到这儿来之后,猫就很奇怪地变得无精打采起来。特别是在这猫死去之前,吃了东西要么会吐出来,要么从嘴里漏出来,已经变得非常松弛懒散。甚至连孩子们的被褥,或是客人用的坐垫,都被猫弄得脏兮兮的。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猫就不见踪影了。待我想起来四下里去找时,才发现它早已在杂物间的旧炉灶上变得僵硬。后来我们请了车夫帮忙装进了一只蜜桔箱子里,埋到了书斋后的樱树下,并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夏目在墓碑上题了一句悼词:“此下に稲妻起る宵あらん”(从此黄泉夜,炯炯若闪电)。9月13日是猫的忌辰,之后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会举办一个祭奠仪式。


当时夏目还给关系亲密的各位写了一份死亡通知的明信片:


“家猫承蒙辱知,然沉疴难瘥,疗治不得,于昨夜某时逝于杂物间炉灶之上,今托车夫装箱于后院举行葬仪。又及:因猫主人《三四郎》写作中,恕不另行治丧。以上。”


后来文鸟死了,也埋在后院里,再后来狗死了也同样埋在这里。狗的墓碑上所题的悼词是“秋風の聞こえぬ下に埋めてやりぬ”(葬于九泉下,秋风不相闻)。于是孩子们也跟着模仿,金鱼死了,就造一个金鱼墓,家里的后院变得像个动物墓地一般。到了猫第十三年的忌日时,我们曾想过给猫修一座小庙,但后来改变了主意,给猫建了一座九重石的供养塔。然后将杂司谷墓地里的胡枝条移植了些过来,装饰在供养塔的周围。


初代猫的墓建好之后,给墓前的供水杯倒上水,又摆放上表达心意的供品,再采来野花供上。小孩子们居然还喝过供水杯里的水,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还想起一件事。有一次三重吉先生作了一首俳句:“猫之墓前,供养水也冰吧。”夏目听到这句子,说:这个“也”字不好,是不是改为“猫之墓前,供养水好冰呀”?句子就这样改过来了。这件事是听铃木说的。


(本文节选自《我的先生夏目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