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之夜


下午五点半,我暂且回到石板桥南的旅店。今晚应是月色宜人,就这样闲居在旅店的二楼,心里总觉得有点可惜, 无论如何想再看一看那条秦淮河岸的街道,于是洗了澡, 又雇了导游叫了两辆黄包车。


导游是一个三十七八岁,态度可亲,日文非常好的中国人。据说最近要去日本做陶器生意,是一个熟知日本人性格,头脑非常灵活的男人。这次中国之旅,我对于导游的冷淡、滑头时常感到不愉快,可是唯独这个中国人有些特别。他多少有些文化修养,是出生在此地的缘故吧,通晓这里的历史和传说,这不是无知的日本导游可以相比的。


“去哪个中国菜馆好呢?这附近倒也有……”  


“这附近没什么意思,再去一次秦淮那里看看吧。”于是,两辆黄包车在导游的带领下,从旅店前面的大马路直往南奔去了。


我们的黄包车在其中一家叫长松东号的饭馆前面停下了。


“到这里头看看吧,这家是地道的南京菜。”

 

导游说着率先进到门里去了。里面意外地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壮观,中央是宽阔的长方形院子,四周巍然矗立着两层楼阁。站在院子里,只见楼上楼下所有房间都挤满了客人,赌博的、划拳的,热闹非凡。我本想尽可能在二楼沿秦淮河的房间占个座位,不料说是只有进门直走右侧的楼下才有一个房间空着,不得已就只好在此忍受了。房间里面倒也布置得相当舒适。北京一带即便是一流的房屋,室内也非常不干净,而今晚总算可以安下心来美餐一顿了。我在日本时就适时品尝过中国菜, 就从店小二拿来的菜单中径自点了下面几样菜:

 

醋溜黄鱼 炒山鸡炒虾仁 锅鸭舌

 

还有其他几道凉菜和口蘑汤等。我感觉南方菜和北方菜在食材方面没有多大区别,可是味道迥然不同。特别是吃了最先上来的炒虾仁,感触很深。虾仁是这一带的特产, 原料当然上好,味道也很清淡,清淡得甚至超过了日本菜。即使再讨厌中国菜的日本人,对于这道菜也不会不动筷子的吧。


“怎的,我听说这条河对岸青楼林立,漂亮的女人多不多?”


我一边不停地喝着绍兴酒,一边试探地问道。领路的中国人因微醺而泛红的脸上浮现出友善的微笑,应声道:“嗯,漂亮的女人不会没有的,从日本来的大老爷们出于好奇都会叫上艺妓玩一玩的。我去帮你叫一个来,让她唱首歌,给她三个银元就行了。”


“光是叫到这里,听她唱首歌太没意思了,不如现在就到青楼看看去。你有认识的就领我去吧。”


“那倒有意思啊。”


中国人脸上露出会意的表情,眼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有意思是有意思,可是士兵会胡来,对岸的青楼都空了,一个女人也没有,艺妓们都逃到又黑又人少的里巷去了。所以找起来很麻烦。”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好奇心越发旺盛起来。


 “可是总有一个地方你是知道的吧?要是人少的地方,岂不是更有意思了?”


“啊哈哈哈哈,只要找了,就不会有不知道的事。好,好,我这就领你去。”


第一家


在饭馆前再次坐上车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沿着河岸往东去,便来到了白天坐画舫从下面穿过的利涉桥的桥畔。河岸这边饭店屋檐毗邻,河对岸是一条斜狭的巷子,众多的妓院参差错落、栉比鳞次,地方像是大阪的道顿堀,只是果然如导游说的,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户,不见一丝光亮。


不一会儿,车竟拐到了无法通过的极为狭窄的拐角处,于是便让车等在一旁,两人贴着围墙开始步行。鞋跟不时碰到铺路石突出来的棱角,走得磕磕碰碰,实在让人生烦。不知是小便还是食用油,到处流淌着黑色的液体。与其说白壁,不如说因沾满污垢变成了鼠色的土墙上方,月儿投下朦胧的光晕,只有照到的地方才如同电影里的夜景一般微微发出光亮。说起来这条巷子酷似电影里常常看到的西洋后街的光景,时有恶棍手下潜逃至此,或有什么侦探到这盯梢跟踪。扎进这样的地方,假如中国导游是个恶棍,结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喂,我说那个谁呀,这样的地方真住着艺妓吗?你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吗?”我低声在导游的耳边问。          


“嗯,你等等,应该就在这附近……”


那中国人也小声地应着,不知为何在同一个地方频频地转来转去。有个拐角向左拐,中国人让我在那里等,便又回到冒着烟的房屋前面,向店里的人反复打听什么。唯有这个站在巷子里的中国人的脸,被店里的灯火照得通红,浮现在暗夜之中……


不一会儿,他踅回我这边,用轻微的声音快活地哼着歌儿,又走到我前头去了。“喏,就是这里了,进去看看吧。”


只见右边墙壁上的一盏小小方型门灯独自闪着微弱的光,几乎熄灭。玻璃上用红笔写着“姑苏桂兴堂”几个字,已多处剥落,但还可以辨认得出。门灯下面有一扇门,勉强可以一个人通过。虽说是门,就是在七八十公分厚的墙壁上挖一部分下来,里边还严严实实挡着门板,不用说家中人的声音和灯火是漏不到外面去的,不仔细看,还以为单单是土墙的表面凹陷了一块。原来如此,难怪有墙壁连绵不绝却总也找不到入口的感觉。正要伸手开门,发现门前竟有人影晃动。中国导游上去三言两语了几句,那男的便立刻点头将后面的门户嘎吱嘎吱打开了。


家中也异常昏暗。据说南京虽然有照明设备,但这些人家害怕部队的粗暴,为了尽可能不招人注意,特意使用煤油灯。——五六个面相不佳的男人围着桌子,看样子是在赌博,穿过这间房间,走过大凡这样的建筑都一定有的中庭,尽头便是垂挂着两三枚门帘的女人房间的入口了。我被领到了最靠左边的一间。


室内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装饰的东西,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卷纸一样闪闪发光的廉价壁纸,然而就连这样的纸也显陈旧,虽说是闪闪发光,实际上和毛坯墙一样粗糙。只记得一边放着紫檀的桌子和两三把椅子,还有唯一的一盏光照不及四隅的落地油灯,氤氲冒着煤烟,阴郁得让人无法想象这是这类妇人的闺房。屋里最初不见任何人,我便坐在椅子上等候片刻。这时有一个身着蓝色衣服的看起来像是老鸨的老妪,端着盛有西瓜子和南瓜子的托盘出现了。老妪的长相不像是贪得无厌的人,用中文絮絮叨叨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笑嘻嘻地望着我,态度很和悦。之后, 一个看样子是这间闺房主人的女人,后面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楚楚动人地走了进来。只见她在我和导游的中间坐下,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另一只则伸了出来, 将自己带来的烟卷儿敬给我们。我通过导游翻译问她才知道,她今年十八,名叫巧儿。浮现在晦涩凝滞的光线中的脸颊圆润丰满,白皙生辉,单薄的鼻翼周围微微透着肉红。


尤为美丽的是,比身上的黑缎子还要乌黑光泽的头发,以及诧异般瞪圆的、熠熠闪亮的、似有万般柔情的眸子。虽然在北京也见过很多女人,但未曾见过这样的美人。实在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煞风景的,被昏暗污浊的墙壁所围绕的屋子里,竟也住着这般妩媚妍丽的女人。用“妍丽”一词形容这种女人的美,大概才是最恰当的吧。不消说,不但是这张大体上典型的美人脸蛋,而且光润的肌肤、转动的眼睛、盘结的发型、整个身体的举止,无一不散发着训练有素的艺妓的娇娜。她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和手始终没有停下过,时而一边用手撩动着遮蔽着额头的浓密刘海和金色花型端头镶着翡翠珠子的耳环,一边晃动着脖颈,收起双下巴,露出思考般的眼神,时而向左右两侧撑起臂肘耸起肩,最后又拔掉后发髻的黄金簪子,用作牙签,炫耀着“妍丽”中尤为妍丽的一排整齐的牙齿,不断变换神色态度,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怎么样?这是个美人吧?”


导游从婆子手中借过烟管,一边吸着水烟,一边不顾我的存在和那女子嬉笑打闹着,忽然回头朝我这么说:


“这女子在这一带是最上等的艺妓,我正在和她谈呢, 您要是对她满意,今晚就住在这儿怎么样?”


“你是说可以住宿是吗?”


“不,一般是不行的。不过我现在在和她谈呢,应该可以的。”


“嗯,你一定让她答应让我在这里住一晚。”


那女人稍微眄睨了一下我的脸,眼神像是在嘲弄我。中国人重新开始交涉起来,虽说交涉不免显得过于轻佻,但我也只能默默地等待结果。这么思量着,我静静地靠在墙壁上,毫无厌倦地望着女子不断变换的表情。刚以为她是在戏闹,忽而又一本正经起来,用她那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盯着天花板。导游像是在一边开玩笑,一边想方设法说服那女子。


“好像不容易谈得拢啊。行不行啊?”           


“说是外面有别的客人所以不行,不过您再稍微等等,说不定马上就能答应。”


他这样安慰我以后,继续交涉。不一会儿,女人扔下一句“我去商量一下看看吧”,便用一种轻蔑的微笑瞟了我一眼,走出了房间。过了两三分钟,先前的老妪笑嘻嘻地进来了。这婆子和导游之间又展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讨价还价,导游不甘示弱,好像婆子试图回绝却又不太容易,终于招架不住退了下去,而那女子又进来和他一番争辩。就这样婆子和女子交替着进来出去两三回,终究无法尘埃落定。


“要是那么麻烦,就算了吧。”


我感觉这事谈不成,便这样劝阻导游。夜深天寒,我有些兴致索然。并且想到就算谈成,如果导游不和我一起住下,只留我一人在这阴森鬼怪的妓院一室,实在令人心生恐惧。


“嗯,还是去别处吧。我先是和她谈十五个银元,可她非要四十个银元,看样子四十个银元,她才答应。真是活见鬼!四十块也太贵了,还是算了吧。”


最近银子的行情比较贵,四十元的话相当于八十日元。我怀里装着六十块银元,要是花掉其中的四十块,那我逛苏州,再到上海的正金银行之前,就只能忍受仅剩二十块钱的花销了。我一旦扫了兴,在这种场合下,是不愿为这个女人作出那么大的牺牲的。


“相貌出众是没错,可四十块也太贵了啊。都已经十一点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用不着买她,光看看就足够了。”我立刻死了心,从座位上站起来说。


“哎呀,别着急回去嘛,这女子不行还有别的漂亮女人嘛。不用花四十银元,也有便宜有趣的地方呢。”


导游似乎觉得我是个大浪荡汉,热情得有些招人讨厌。“我说,这么好看的女人毕竟不多吧?”


我不想接下来被带去奇怪的地方,让好不容易得来的关于美人的印象受到糟蹋。将尊贵如梦幻般的这女子形象深藏在心中,然后平静地踏上归程,反而是我所希望的。


“有没有美人,去看看就知道了。如果不满意,回客栈睡觉也行,晚了也不碍事。”


等到女子把我们送出大门,从里面上了锁之后,导游这样说。于是我们又在颠簸的巷间石子路上奔走起来,走出十米左右,又有一家看似妓院的房屋。同样围着一堵又重又厚、令人窒息的墙壁,小小的矮门上如同监狱的门暗然沉寂地上着锁。导游独自一人进到了门里,立刻又走出来说:“这里好像没有美人,别的地方还会有。”


第二家


原来这一带只要注意就会发现,他们隐匿的妓院随处都是。导游走到这些房屋前面,一一停下脚步, 然后只稍稍歪一歪脑袋,就立刻离去了。


“这附近好像没有好玩的地方,坐车去别的地方吧。”导游口中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又回到了原来的路上。说起车,这一带还真看不见一辆黄包车。刚才我们在土墙之间迂回曲折绕了多少个弯儿我不知道,但除了我们, 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在此晃动,简直就像在凄绝的废墟里彷徨。假若在这样的深夜在这样的地方有人影徘徊的话,那想必就是幽灵了。实际上,这条里巷,与其说是人住的地方, 还不如说是阴鬼的栖身之地。


跑了两三百米,导游终于又找到了一辆车,两辆车好容易出了废墟,开始嘎啦嘎拉行驶在大路上。大路似曾相识, 但还是弄不清方向。左边有一家挂着“太白遗风”招牌的商店,经过时顺便窥视了下店里头,只见杂乱地排列着很多个像是在乡下的酱油窖里熏得黑黢黢的大木桶。像是卖油的店,可是从“太白遗风”的招牌来看,可能还是卖酒的店吧。我不由想起佐藤春夫的《李太白》,心想要是把这个招牌的事告诉佐藤,他一定会感到很有趣吧……


如此想着, 不觉车从河岸路拐向右边又折向左。此时月亮已经完全沉下,夜幕愈加浓重,已经无法看清街道的模样了。只有煞风景的冰冷的灰色城墙宛如古城的石垣一般,依旧默默地延续着,其间随处可见野草茫茫的空地。不用说,这就是极力想往偏僻的、寂静得不能再寂静的地方去无疑了。夜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 四周黑暗的景象渗透了我的全身,越是这样越让我清晰地想起三十分钟前见到的那个美人的形象。无论怎么反复思忖,在如此废墟般的街区里,能遇见那样的美人,简直如梦似幻。我开始为自己舍不得那四十块银元而感到后悔起来。


……随着咣当一声响,车子猛地向上弹了一下,便从非常凹凸不平的路拐向了右边。我们的车在左侧尽头的一家房屋前停下了。“××妓馆”的字样在门灯的光照中映入眼帘,朱色文字剥落殆尽,已无法辨认前两个字了。


门口比先前的那家还要黑乎乎的。中国人导游咚咚轻轻敲响门扉,门外的黑暗甚至延伸到屋内,竟也分不清屋里屋外。门被双重锁住,另外还镶嵌着一块板门。板门的背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背上披着微弱的灯光,蝙蝠似的摇摇晃晃向这边靠近。导游和那个男人低声耳语了几句,把我领到板门的那头。闺房围绕着中间的院子排列开来,这种格局大体和先前的房屋相似,但无论是院子的面积,还是闺房的数量, 这里都略胜一筹。


导游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看了两三间闺房,选了一间最干净的留作我们使用。这里也点着煤油灯,可能是因为刚走过漆黑的通道,比想象的明亮。可是,室内的惨状些许也没有因为光亮而显得华丽,一边是挂着白色幔帐的女人睡的床,另一边则是必需的椅子和桌子,此外没有任何装饰。从幔帐的缝隙里往床上一看, 污秽的褥子上蓬松地卷着毛毯。不知是否有人睡在里面, 我轻轻拽了一下毛毯,只见从毛毯的边缘闪露出一只鞋尖像是栗子那样可爱的绣花鞋。睡着的一定是一个纤纤女子——一看那鞋尖我就知道。床底下还拉着富有弹性的藤条,只要人睡在上面就多少都会有凹陷,可是载着轻盈的肉体的褥子,紧紧地绷着,就像载着一团棉花,丝毫感觉不出重量来。


“喂,起来吧。”


我用日语这么喊着,隔着毛毯用两手推了推她,然而我能感觉到的毛毯下面柔软的肉体,那腕、那胸、那脚,仿佛亲手触碰着裸体般清楚明了。女子自己推开毛毯,揉了揉眼睛,慵懒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女子穿着浅黄色木棉上衣,黑皮肤,眼泡突出得像金鱼,厚厚的嘴唇向上翘着,脸上的表情总给人一种反应迟钝的感觉。她把双手插进上衣里,哆哆嗦嗦地震颤着身子从床上爬下来,随即在我身旁坐下,板着脸嗑起瓜子来。


“这个女人怎么样?满意吗?不满意的话,这里还有很多,再叫一个别的女人吧?”

这女人的容貌确实不如先前的那个美人,我终于抑制不住不满。


“要是有很多,那就都让我看看吧。全部看完了以后, 叫个最好的也无妨吧?”


“那样也行。看多少都没关系。”

 

在院子里啜粥的女子们不一会儿就一个个出现在了我面前,举着挂在闺房门口的像是戏台用的幕帘,犹如上了发条的木偶玩具一般向我走来,站住摆个媚态,又悠悠然退向帷幕那边去,有种花魁诱客的情趣。又接二连三来了十多个,却没有一个惹人喜爱,每个都像老鼠一样邋遢。终究还是最初的女子最出众。


“就算她最好看了,老爷还是看不上吗?”


“不过和刚才的女子比起来,身段和容貌都差多了啊。”


“那没办法,像刚才的美人总没那么多呀。那可是一流的艺妓,所以很傲慢的。这里的是二流,住下是没问题的。而且最近因为不景气日子难过,一定还可以杀价。”


顺着导游的意思,女子不停地向我发出诱惑,可越是这样我越提不起兴致。听说她的名字叫陈秀乡,今年十九岁。虽说我并不那么嫌弃她的长相,可是衣裳污秽、皮肤粗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满意的。望着这个女子缺乏手感的皮肤和没有光泽的指尖,越发觉得先前的那个女子那磨砺得像琉璃般美丽的肌肤,终究使我难以忘怀。


“怎么样老爷?您就住下吧,说是可以便宜到十二银元。”


“还是算了吧,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今晚还是回旅店睡吧。”


“是吗,回旅店啊?……”


导游见我不悦,用一种困惑的口气说道。


“那回去的路上再去一家看看吧。要是那儿也不行的话,就回旅店吧。”


“回去的路上再绕一下也没关系,可是大体差不多吧?去哪里都不会有刚才的那个大美人了。”


“哈哈,老爷是看上刚才的大美人了?那我就再找一个绝不亚于刚才那个的给您。艺妓太贵不行,业余的里头是有便宜的大美人的。”


“业余的也有揽客的吗?”


“是的,有偷偷揽客的女子。那种地方没有当地人介绍是不容易进去的。我知道一家,去那里商量商量看吧。”我们断然拒绝再三的挽留,从女人房间挣脱了出来,又穿过中间的院子,在墨水般的漆黑中潜行。当从关着两重门的墙内走到古池边的路旁时,我才终于安下心来。


第三家


第三家寻访的所谓“业余的女人”家似乎是在从夫子庙往四象桥方向去的路上,一处房屋杂乱无章地排布着的地方,甚是难找。去的时候,只记得先回到北边的利涉桥, 沿着警署的围墙穿越姚家巷狭窄的街道,至于后来是怎么走的,记不清了。查阅南京地图发现,那里叫奇望街,正好位于警署的背面一带。虽说在警察的近旁暗地里干这一行是有些大胆,不过中国巡警也许管得并不那么严。并且在外人看来,警署和那女子的家都同样被寂寞的土墙包围着,仿佛地处公馆街区。


就连一流的职业艺妓的房子都那么阴惨, 更别说业余女子的了。黑暗自不必说,还有那刺骨的寒风呼呼地逼近屋内,吹到石地板上。在没有热乎气儿、如同洞穴一般空荡荡的房间一角,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宛若一尊荒凉的寺院正殿里安置的木雕佛像,一边冻得震颤着下巴,一边用诧异的目光直视着来路不明的异国绅士的闯入。这是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不同于一般中国人那样圆鼓鼓突出的眉眼,虽然少了光彩,却带着几分无尽的哀愁和温润。女子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粗厚的眉毛似显顽固矫情地紧锁着,容貌也大致可以和先前的美人相媲美,皮肤虽然黝黑呈茶褐色,但纹理细腻滑润,裹着黑色缎子的四肢骨架优美得如同鲤鱼。她那宛若日本美人一样,小家碧玉般的颜色暗淡的鹅蛋脸,虽不及先前的美人那样娇媚,但是若把那个女子比作红宝石,这个女子则有黑曜石一般的忧郁。从涩涩不愿开口的唇间得知,她芳龄十七,名叫花月楼, 出生在扬州。


“这女子果然是个美人,可是情绪坏得可怕,像是在跟谁生气!”


“不是在生气呢,因为没经验,所以有点害羞吧。你说睡在这儿的话,她一定同意。”


此时,那女子将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噘着嘴抓着导游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不满,湿润的眼睛里泪花就要落下来。


“看这样子一定是不愿意,想必她是在说你们回去吧。” 可是,我的猜测完全错了。据导游说,那姑娘是在哀求我们今晚一定要住下。


“这女子说,这些日子世道不安宁,正愁着没客人。开始说是十个银元,可她降到六个银元,要是再跟她谈,可能还会降到三个银元,怎么样老爷?三个银元是不是很便宜啊?”


不一会儿,老鸨婆子也来了,和那女子一起央求起来。


果然如导游所说,她们终于将价钱降到了三个银元。


谈妥了以后,导游和婆子退到了别的房间,女子将门闩插上,支上了顶门棍。于是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什么,第一次露出了笑脸。隐含着忧郁的眼睛和嘴巴,出乎意料地有了丰富的表情,竭尽全力地向我献媚。一言半语的中国话都不懂的我,无法回应这可怜的妩媚,便不禁感到悲哀起来。


“花月楼,花月楼。”


我仅仅能用这中国的发音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两手将她细长的脸蛋夹了起来,定睛一看,这是一张可以藏在掌心之中的玲珑可爱的脸蛋,仿佛用力一捏,柔软的骨头就会破碎。眼睛鼻子既像大人一样端庄,又似婴儿那样鲜活。顿时,我的胸中涌上了一股永远也不愿放下手中这张容颜的激情来。


(《异国绮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