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奇女士1919年在巴黎开了莎士比亚书店，书店经营了二十多年，一直到二战时期。纳粹占领了巴黎。1941年的一天，一个德国高级军官来到毕奇的书店，盯着橱窗里陈列的一本《芬尼根守灵夜》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店里要求买下这本书。毕奇说不卖，因为这是她的最后一本《芬尼根守灵夜》，她想自己留着这本书。军官非常生气，拂袖而去。

两周以后，那个军官又来到店里，他问毕奇那本《芬尼根守灵夜》呢？她回答已经被她收起来了。军官暴跳如雷，在气急败坏地离开时，他对毕奇说：今天我们要来没收你店里所有的东西。“请便吧。”毕奇答道。

我猜此时毕奇对继续经营这家书店本已意兴阑珊，战争让书店的生意很萧条，长期入不敷出。她的那些作家和文化圈的朋友，很多都离开了巴黎，留下的也多半偃旗息鼓很少露面了。纳粹军官的威胁大概是压垮毕奇的最后一根稻草，性格爽脆的毕奇决定就此收手。

毕奇和朋友一起，迅速将店里的所有东西转移到了楼上的某个房间。她请了个木匠，拆掉了所有的书橱，然后找了个油漆匠把莎士比亚书店的招牌也粉刷掉了。

于是这家经营了多年的书店，在几个小时里就消失了，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房间。回想起这家书店的鼎盛时期，那些白天店里人来人往，高朋满座，到了夜晚还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时光，它的消失，显得如此突然，如此轻飘。留下的空房间里，似乎还轻轻回荡着那些文坛巨匠们的谈话声，如同当你把一只风干的鹦鹉螺壳放到耳边，还能依稀听到大海的呼啸。

这些事情，毕奇都写在她的《莎士比亚书店》这本书里。书中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少了他，这本书的厚度大概会减少三分之一，这个人就是乔伊斯。毕奇崇拜他，并为自己的书店能成为他写的《尤利西斯》的第一家出版商而深感自豪。她详细回顾了与乔伊斯交往的很多细节，就是这些细节，让我在看《尤利西斯》之前就开始讨厌乔伊斯了。

最初乔伊斯对自己的《尤利西斯》非常缺乏信心，尽管他花了多年来撰写这本书，但当毕奇和他商量首版的印刷数量时，他悲观地预测即便只印十几本都可能卖不完。毕奇坚持要印1000本，而且要印制3个版本，有作者签名的精装本定价350法郎，次一等的卖250法郎，平装本也要150法郎。

卖150法郎在当时估计也算挺贵的了。毕奇曾提到，在她店里办理借书卡的押金是几个法郎。海明威在他写的《流动的盛宴》这本书里，说起他去莎士比亚书店办理借书卡时，口袋里连这几个法郎都拿不出，只能先办卡，后来才去把押金还给毕奇。

海明威记得他当时在《大西洋彼岸评论》上发表一篇5页的短篇小说能得到150法郎，那时他刚刚步入文坛，和很多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一样正经受着贫穷的考验，偶尔还会过几天忍饥挨饿的日子。海明威也曾是莎士比亚书店的常客。这家书店一度像是这些作家们的公共客厅。

乔伊斯也在毕奇的书店里办理了借书卡，毕奇说他借了十几本书多年未还。乔伊斯当然不会贪图这种小便宜，他只是不把这些细节放在眼里，只有他自己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事无巨细都要排在所有人的事情之前得到处理。

在毕奇成为乔伊斯的出版商之后，也可能在那之前，从乔伊斯知道毕奇崇拜他开始，他就把她当成了不用付工资的助理。他的信件都寄到书店里由毕奇转交或处理，当他缺钱了就通知毕奇开支票支付，还有其他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都会心安理得地支使毕奇去办。

毕奇说她喜欢和朋友在周末外出度假，可是乔伊斯常常在知道她要离开时，马上列出一张办事清单交给她，让她尽快办理。乔伊斯写给毕奇的信都要求她当天回复，甚至让送信的邮差等着，毕奇马上写好回信让邮差带回。看到这些真让我义愤填膺，埋怨毕奇对乔伊斯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太过谦卑与忍让。

毕奇为《尤利西斯》的出版付出了大量心血，就拿最初的排版付印来说。乔伊斯的手写字体很难辨认，很多字别人看不懂，这给排版造成很大麻烦。而且他改起稿来和巴尔扎克一样毫无节制，每一次印刷商拿来校样，乔伊斯就在上面大量修改，二稿、三稿……他不是增减几个字，也不是修改几个句子，而是大段大段，成章节成章节的增加或删减。

《尤利西斯》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在印刷校样上写出来的。亏得毕奇从中斡旋，对印刷商说尽好话，才让这本书的参与者们挺过了旷日持久的煎熬，最终让这本书成功面世。第一版的《尤利西斯》里大约有2000多个错误，我觉得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要拜乔伊斯所赐。

《尤利西斯》出版以后，在美国和英国被列为禁书，据说被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书里有很多淫秽内容。我看的是萧乾和文洁若夫妇的译本，大概这两位正直的翻译家已经把所有的糟粕都过滤掉了，所以我在书里并没看到什么能让我血脉偾张的字句。

多年以后，美国一位法官解除了对《尤利西斯》的禁令。这位做事认真的法官花了很长时间仔细阅读了这本书之后，表达了他的观点：这本书只是令人作呕，但并不淫荡。

为了让《尤利西斯》在被禁期间能进入美国市场，毕奇先将书寄到加拿大，然后请专人每次一本两本地走私进美国。兴师动众费那么大力气走私这本书，毕奇真是不计成本。虽然莎士比亚书店后来又多次再版《尤利西斯》，外界也猜测毕奇从这本书上赚了很多钱，但毕奇自己委屈地表示，出版这本书她得到的只有乐趣，而所有的收益都归了乔伊斯。

毕奇说在出版《尤利西斯》的过程中，她和乔伊斯曾经签过一份合同，乔伊斯把这本书的版权授予她，并授权她来处理这本书后续的出版事宜。当《尤利西斯》受到市场欢迎，销量暴涨时，一家美国的出版社声称得到了乔伊斯的委托再次出版了这本书。毕奇说她从未接到任何通知，也未曾从中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