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贝克特是悲观主义者吗?


对于贝克特的第三个误解是认为贝克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痛苦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他的生活是如此,作品亦如此。这是一种最常见的误解。我认为,这种误解源于对贝克特作品的误解,同时,也源于对贝克特个人的复杂性格缺乏了解。有时,贝克特确实显得非常忧郁、严肃,而且经常会陷入沉思。每逢此时,他就会眉头紧锁,深深地叹一口气,或者完完全全地陷入了缄默。只要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对这种情景都并不陌生。面对这种情形,朋友们总是想方设法开导他:有的人会建议和他下下棋,有的人会大谈特谈约翰逊博士,想借此提高他的兴致;有的人则会播放莫扎特、舒伯特、海顿、肖邦、贝多芬、韦伯恩的音乐 ;有的人则会耐心等待他重新打起精神,恢复往日的诙谐幽默;有的人则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我就是这样一种人),希望其中有一些内容最终会引起他的兴趣。


在消除误解的过程中,我们应当提高警惕,不要以一种新的误解来代替一种旧的误解。显然,贝克特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他的沮丧和忧郁既真实,又深刻。痛苦、折磨、失望深深地困扰着他,而他笔下某些最伟大的作品正是来源于这种切肤之痛和失落之感。有时,当忧郁向潮水一样涌向他的时候,他也会吃一些药。对于未来,有时他悲观至极。曾经有报道称,有时他甚至想到了自杀。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贝克特在面对痛苦和逆境时所表现出来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自杀毕竟没有成为他的最终选择。面对痛苦和折磨,他之所以能够咬紧牙关挺了下来,这和他的新教徒家庭背景和高度克己的生活态度不无关系。与此同时,这与他的世界也如一辙。在研究贝克特生平时,他身上的那股勇气和心灵上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时常让我感动不已。在德国期间(1936至1937年),他曾经用一个刀片自行处理了手上的一道烫伤。为了追求知识、寻找心灵的顿悟,尽管身上的难言之隐痛得他死去活来,他还是矢志不移,走遍了柏林所有的艺术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身上的伤痛令他觉得自己仿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样)。换了别人,也许早就乘坐火车或搭乘飞机回家了。但是,贝克特觉得这样做无异于临阵脱逃,而他从来没有临阵脱逃过。事实上,二战爆发后,他告别了宁静的爱尔兰,重返硝烟迷漫的法国。战争结束后,他才返回爱尔兰,看望自己的母亲。而这一路上,他也是尝尽了辛酸和痛苦。他加入了法国圣洛的爱尔兰红十字会,一路工作着回到了爱尔兰。


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正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这与人们常说的那种消极态度是迥然不同的。我记得在贝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不久,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在信的结尾,我鬼使神差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又一个获诺贝尔奖的悲观主义者"。贝克特回了一封信,挖苦我说:"你从哪里知道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呢?" 另外,在写给汤姆•毕晓普(Tom Bishop)的一封信中,他写道:"如果悲观主义是用来形容邪恶战胜了正义的一种价值判断的话,那么,把悲观主义安到我的头上是不合适的,因为我既不想也没有能力进行判断。我只不过是碰巧多接触到了其中一者而已。"


因为无论是在贝克特的作品中,还是在他的生活中,即使是到了最困难的关头,他都有着一种不怕逆境、勇往直前、永不言败的精神。75岁高龄的时候,他引用了《李尔王》一剧中埃德加的一段话:"谁能肯定我现在的处境最糟?";"只要我们还懂得说最糟糕,就说明最糟糕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之后,《最糟糕,嗯》(Worstward Ho)就成了他的下一部作品的名称。那是一部充满了闲情逸致,又颇具情趣的散文作品。从他的通信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贝克特在哈代和T. F. 波厄斯(T. F. Powys)等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种清一色的黑色世界观,一种非常令人生厌的黑色世界观 。在他的作品中,甚至是在那些最黑暗的、最萧索的句子中,我们也不难发现一种形态、一种能量和一种活力,它们抵消了作品中的虚无主义 。


2.贝克特的同情心


在战争刚刚结束的那段日子里,贝克特一家也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但是,在苏珊娜的极力鼓动下,他们仍然倾其所有,帮助那些最需要帮助的朋友渡过了难关。苏珊娜也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而且她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等待戈多》等多部作品风靡世界各国,给贝克特带来了可观的版税,与此同时,他的善良和大方简直就成了盛行一时的传奇故事。许多人都获得了他的慷慨资助。不等他们开口,他就不声不响地把支票寄给了那些入不敷出的朋友。有时,他对素昧平生的人也会慷慨解囊。当然,他所能给予的帮助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帮助。一个曾经颇有名气的法国舞台设计师有段时间日子过得特别艰难,贝克特就问他的导演朋友,"你能不能在新影片中给他找一份工作呢?"一个作家朋友没有了任何经济来源,他就问他的波兰语翻译:"你能不能设法给他找一点旅费补助让他回到波兰呢?"一个演员朋友失业了,他的妻儿只能靠美国粮票过日子。"我正在努力给他写一个剧本",这是贝克特的肺腑之言。每个人似乎都可以找到一个例子说明他有多么的善良和大方。他不是圣人,但是我们不难看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偏偏要把他当成是一个圣人。


年纪大了之后,贝克特特别容易被人打动,因此他也生活得非常痛苦。他觉得,因为自己年轻时太自私、太张扬,太不关心他人,所以,自己活该老来受罪。贝克特的一位朋友、画家亚希加(Avigdor Arikha)曾经告诉过我:"别忘了贝克特现在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此话一点不假。他一旦觉得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需求时,他就会进行自责;有的时候,灾难降临到他所认识的人的身上时,他会尽自己所能地去减轻人们的痛苦。走在大街上,见到乞丐,他从来都不忘施舍。有一回他对我说:"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是骗子。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冒险"这个词说的实在是太好了,这正是他美好心灵的最好写照。


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他对弱势群体自然而然的同情。这个弱势群体包括:失败者、病人、囚犯(政治犯等)、乞丐、流浪汉,甚至还有无所事事者。尤其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对任何一个人所受过的痛苦和压抑都无法视而不见了,而且他还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他会倾听他人的倾诉,而且有颗无与伦比的同情心。


但是,由于他同情心太强、很容易被人打动,所以,他也常常被人利用。他是出名的菩萨心肠。所以,为了保护他,他的朋友们想方设法,希望他不要成为冤大头。很多时候,他完全是无辜的,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被人利用了,偶尔上了当他也浑然不觉。他相信人总是好的。而且,由于他为人真诚、正直,所以,也很少有人会让他失望。有时,确实有一两个人让他感到了失望,他会觉得非常伤心,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原谅他们那种 "人类的弱点......天生的弱点" (《快乐时光》(Happy Days)中温妮(Winnie)说的一句话)。


摘自:《贝克特肖像》(Images of Beckett)

作者简介:詹姆斯·诺尔森,贝克特20多年的至交,《去你的,名声:塞缪尔•贝克特传》一书的作者,该传记被誉为重要的贝克特传记作品。另编著有十余部专著和贝克特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