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东由多加,1945年- 2000年,剧作家、戏剧导演。東京キッドブラザース(TOKYO KID BROS)主宰。生于台湾。


今天即使在日本,东由多加也已经不再是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了。现今人们听到他,也多数是因为她的女友柳美里。但是在7,80年代,他所带领的東京キッドブラザース理念激进,曾是青年们的宠儿,有着极为高涨的人气,在当时的青年戏剧界呼风唤雨。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在2000年落下帷幕了,东由多加当时年仅55岁。


如今提起天井栈敷的创始,大家总是谈论寺山修司,横尾忠则。但天井栈敷成立的契机与原因,其实都是东由多加。是他把寺山从剧作的世界拉到了舞台之上,是他扛起了寺山军团最初的旗帜。他在天井栈敷的时候,始终担任的都是导演的位置,我们熟知的《毛皮玛丽》、《青森县的佝偻男》、最初都出自他与寺山的合作。在他离开后寺山一直很困惑要将导演的权力交给何人,直到70年代才确立自己的导演地位。而后两人也偶有合作,1970年一起举办了力石徹告別式。在1971年的电影《抛下书本上街去》中,東京キッドブラザース也参与了大量的演出和音乐制作。


这篇由东由多加所写的寺山入门,节选自他的书《东由多加的遗言》。与其说是寺山入门,不如说是作为一个军团的前指挥官,回头望向自己的故乡。

我曾见有日本人说寺山修司是“人生路上的途中点。”意思则是说,我们在年轻时,总会因为激情,荷尔蒙与叛逆而迷恋寺山修司,但当我们成长或老去的那一天,我们便会自然的离开寺山,向着下一段路途进发。随着心态的老化, 我们该如何面对寺山修司?一个离开天井栈敷的前团员视角,也许可以给我们启发。


(文章写于70年代,提到了很多今天不常见的事件,因此自作主张加入了很多注释,还请包涵)


正文:


挂着早稻田大学的学籍,《血站着睡着了》的计划上演,和寺山修司决定性的相遇,这些经过我都写在了前面。想起这十五年,是从寺山修司的光与影中走来的。


「天井栈敷」的创立已经过了十年。那时的「天井栈敷」对我来说是战场一样的存在,我就是寺山军团的年轻司令官。


他作为「时代的英雄},要接待那些为原稿的委托、电影导演、影像演出家等等工作而来的访问者,要撰写原稿、接受记者的采访,还有赛马。恐怕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左右。看见他凌晨两、三点入睡,早上六点前起床写稿子的姿态,真的被「文化人」的生活状态吓到了。更何况随后还能挤出时间进行剧团的讨论会。


我在寺山修司三层的居所兼办公室里,如同工读学生一般住了下来,每日接受着熏陶。我不得不深感「寺山先生比小说还离奇」。


他曾说「现实已死,幻想万岁!」,对于年轻的剧团员来说,沐浴在他的声音与修辞的炮火中,只想大声的叫出:“现实已死,寺山修司万岁!”团员们舍弃无聊的现实,陷入他所构建的世界里。


寺山修司是毒品。


「天井栈敷」的各位,通过他的幻觉从「平凡的学生」重生成为了如同艺术流民一样的人们。每天都有不少期望成为剧团员的年轻人来访。他对推测年轻人的才能这件事似乎感到无比的喜悦,为了弄清新人的能力,常常忘记了时间。


《血站着睡着了》上演的时候,因电视纪录片《你...》中采访片段而被启用的高木史子在我的剧团做工作人员,但他认真的对我说,“有能当做美少女来使用的才能。”对那一刻,我如今依然鲜明的记得。


他评价侏儒、巨人、美少女也是拥有才能的,有着一种“把人才商品化的合理主义。”如果对方是平凡的年轻人,没有什么能拿的出的才能,他就会问“你的叔叔、舅舅之中,有没有即使唱狂歌也能扭来扭曲的人?”若那个年轻人很害臊的点了点头,他就会说“有着讨厌雨天血统的马,就无法在雨天奔跑。人类也是靠血统来疾奔的。你既然有那样的血,就请继续书写吧。”之类鼓励的话。如果面前的男人完全没有任何才能,就会含怒的将对方打翻在地,随后断言“什么天赋都没拿到也是一种才能。”


寺山修司所谓对人才的合理主义是以对自己的才能绝对自信为基础,进行人才规划的灵机应变谋略。而这则是从对人类异常的怜爱中发出来的。但是他的合理主义和应变手段让人感受到的怜爱,是如同纸薄剃刀一般的敏锐和野心。把这种危险关系带给年轻人,常常给他们造成困惑也是事实。想起寺山修司的话,虽然觉得他的才能和人性还是偶有好评,但若说这是因他的应变谋略性而起,只能说也太过于日本感了。


但是,「天井栈敷」对于他的迷恋,我可以断言,是「有着极度以情绪为中心,和那种私人性圣战的风情。」


萩原朔美现身的时候,对于「是萩原朔太郎的孙子...」这一点,他一瞬间明显的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却可以说是宠爱的保护着他的才能。萩原现在是优秀的映像作家,作为《惊魂小屋「ビックリハウス」》杂志的编辑长而活跃着。


创作歌手的小惊桂,当还是大学生的他,抱着写满自己创作的诗和曲调的笔记现身时,团员们给予了「诗或旋律都很幼稚啊」的评价。对此寺山修司说“但,毕竟是个东大生啊。”于是《初恋地狱篇》的唱片便作为他的处女作了。这可以说也是没有人才商品化的发想就没办法变成伯乐的明证。如《有时像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中カルメン・マキ「Carmen Maki」和田中未知的配合,诸如此类,他发现的才能数不胜数。而学习他本质性的合理主义与应变谋略最多的人,可以说就是我吧。


天井栈敷在六十年代后半到七十年代前半之间,组织起了「十九岁·无业」的人们,有着一种为了政治行动没能实现的反抗文化而开办的「大学」形象。


现在集中地进行专业的戏剧活动,寺山修司与其说是谋略家不如说是完全稳固在了电影与戏剧导演的身份上面,这可以说是时代的趋势吧。


我认为作为煽动者的寺山修司,他所散发的热情是会在一段时间内淡化的。因此大量门生离开了寺山修司的身边。这并不是说「所谓寺山修司派的社会现象」已经疲软了。那些向着提倡寺山修司幻想的经验,跃入其中的少年们,其实不过是在谋求一个固有的世界而已。当十九岁、无业而又激进的青年们急速的老去时,与寺山修司分离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他还是一个反面教材罢了。


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我会像永井荷风那样,把储蓄账户放进包袱中,在某地横尸街头啊。”


无论如何,我所体验到的寺山修司,是为了改革一个时代,而活力充沛、一往无前战斗的人。被那种热情所吸引而聚集起来的年轻人们,当然是纯真的。恐怕是日本组织中前所未见的,独一无二的人类集体吧。过去在寺山修司家中的人们,如今已经成为了摇滚歌手,导演,杂志编辑,编剧,摄影师,诗人等等,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实,已经充分表露寺山修司自身的伟人性了。不仅仅是寺山家中的那些人,真正的读者也是在他背后如同行星般运转,活在时代中的人吧。


寺山修司是我们青少年「正义的同伴」吧,有这种想法是不行的。我们应该成为的不是少年侦探团,而是「家畜人永山则夫」。这一句话并不是解说,而是作为思想的「人力飞行学」的寺山修司学入门指南。{1}


持有歌集《死在田园》和评论集《向思想望乡》,还有《寺山修司剧选》,便可以知晓我们时代精神独白与对白的全貌。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合唱着「去何方」抛下书本上街去的青少年,在考虑寺山修司是何方神圣的时候,我想可能会是「返回的场所」这样的东西。


脑海中满是街道有战场,游击与骄傲的我们,可以说是将戏剧台词当做寺山语录来看待的,是必须如同「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这般若中的四句咒语一样诵咏的。寺山修司的戏剧就是现代的“般若心经”。{2}


我与我友寺山的相遇,归功于1960年夏天归乡的哥哥。还是中学二年级的我从哥哥那倾听了关于「安保斗争」热情的讲述,随后他从旅行包中取出一册杂志,作为东京的特产交给了我,并说“要读!”。这册杂志便是文学界七月号《血站着睡着了》。读了这被诅咒剧本的我,如同初次喝威士忌的孩子一般兴奋,就那样一夜未眠的开始了「时速100公里」,从中感受到了自己的人生。我有点像来宫良一样沉浸在其中。「我马上就要成为大学生。马上就要去东京。马上就要去开启10年后的安保斗争。新的领袖诞生了。向着深爱和平与自由的连队长前进,给我小心!」{3}


我们就这样乘上了名为寺山修司的列车,不入手准考证,而是将那些《现代的青春论》塞满行囊,上京而去。谁不思念故乡,东京,东京,东京,东京。从书本去向街道,从政治去向情感,从科学去向空想,从禁欲去向性,从我去向你,从安全的保证去向解放,即是从现实原则去向快乐原则的数种纲领,从东京站下车的地方少年胸中,一直去向离故乡最遥远的东京街道,变成交响乐响彻云霄。身边意外的,寺山修司在旁说着歌唱歌唱。丝毫未能清醒的我们必须歌唱,我们的独唱必须是,连环射杀魔,人妖,土耳其女孩儿,天井栈敷团员,四回战拳击手,人体模特,顺臣,赛马狂,太阳能研究所员,赤军派等等,在现实原则之中展开「剧的想象力」的翅膀,必须「一只快乐」。这个一只快乐们抛下母亲离家出走,比起祖国选择友情,比起日升剧场选择朝地下戏剧下落而去,是赛马场中的一张面孔,是不再怀有明日、无名的丈,在新宿或美国地狱徘徊,我去向战场的时候,一边大叫着死在田园之类,一边必须作为「心是寂寞的猎人{4}」,作为人力飞行机家存活下去。我们一边被催促着歌唱歌唱,一边不由分说的歌唱起来。


寺山修司最高指示。


“即使是我也可以。把将青空涂满的东西灌满水桶,将世界涂遍。飞吧。飞翔如此美妙。大家!张开双手。狠狠地蹬向大地,指向那遥远而又遥远的青空,思想起飞!”


寺山修司的剧作中那满溢着毫无羞怯、单纯感动的台词,和那感动中暗含着企图的复仇,全是根据舞台提示构建而成。语言化成子弹狙击时代,舞台提示则面向大状况,煽动登场人物们。「满载语言」的自豪熠熠生辉,寺山作为导演在舞台提示中充分发挥了应变谋略。根据舞台提示,他将「幻想中的世界」具象化,登场人物们只能在那个世界中生存。舞台提示的工作是,一边那样从「剧」的内侧操控,却一边将外在的秩序「封锁」起来。寺山果然是用「两双眼睛」来观查世界的,是使用如同中村锦之助的秘剑扬羽蝶一般绚丽的二刀流。所以像《血站着睡着了》、《抛下书本上街去》那样,肉体与语言、戏剧与社会、现实与幻想、历史与地理、政治与色情等问题构成十字交叉时,舞台之上的纪实与戏剧,书本与街,国家与个人,疏远与解放,管理社会与自由等相互交错,将时代精神出色的反映出来。{5}


我认为至今所有的思想只能通过寺山修司来捕捉到确切的真实感。只要他的思想确在,我们就能生存,将这种我们青少年的想法与登场人物们重合在一起,剧场就变成了「生活剧场」,酝酿出猥亵的杂乱。当「个人」与「集体」,「人类」与「社会」的鸟瞰地图拥有戏剧性的对立时,不经意间出现的情色世界便向「不能系统化幻想的戏剧无法变革现实」发起挑战。而且也许我们不能忘记,寺山修司的剧作仍然还是现实原则的概略图。这才能说是制作出了极致的现代戏剧。


如果他是书房类型的作家,专心捕捉舞台上作为「行为的诗」的登场人物们的话,相比季洛杜、阿努伊或者田纳西·威廉斯,可能更是一位作家。但人物们行为的场所并不是「他的世界」,而只可能是「这个世界」。于是接着出现的是如同为希特勒写作的草案家,那在现实的世界中建起幻想世界的壮烈野心,让他自身沐浴在「丑闻制造者」的荣光之中。


寺山修司常常在寻求「别处的场所」。可以说同现实相比作为别处的「剧场」,与剧场相比作为别处的现实这二重构造之中,他的戏剧理念是通过忍受此处的建康肉体「暴力」,和在别处高点站立起的戏剧性想象力支撑起来的。也就是说可能只在此处的肉体,同不应在此处的想象力之间的相互争夺,一边暴露着乡土与现代的对立,一边制造出了「怪异与性与幻想」的世界。


这时的肉体,是大正浪漫,是大山胖子,是毛皮玛丽,是蓝胡子,是一只「牛」,是母亲,是佝偻的肿包,是青森县。想象力是语言,是诗,是飞行学,是鲁滨逊·克鲁索,是新世界。寺山修司的情况是将这两种奇妙的种类展开。他的游击虽然充分拥有着维克多·雨果所言的「今日的问题是战斗。明日的问题是胜利」的战斗性,但也拥有着「所有日子的问题都是死亡」的沉默。{6}


对于番场的忠太郎来说,所找到的母亲,已经不再像母亲,找到的牛也不再是牛,这是何等的悲剧。虽然寺山修司找到的是乡土所称作的「地狱」,但他一直行走在忠太郎的归途上。对侧有什么呢,这种问题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如果因为找不到就突然尝试飞行的话,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已被批判的批评。被唐十郎等二流所趁虚而入的就是这一点。{7}


正在跟随的青少年诸位!因为立刻学习寺山修司的飞行学很危险,所以首先必须专心在肉体学上。对于此,先自己尝试上演名为《抛下书本上街去》的剧本是很有必要的。这剧本本来就不是为了在剧场等地上演而创作的,是只有在街头上演才合适的作品。


想起在四叠半中阅读他的书,那让我们情绪高涨,充满力气。但即使抬起精神的杠铃,那还在街道中解放着的书页,没能在空中飞舞可以说一定是我们自身的责任。


通过寺山,年轻的赛马狂增加,离家出走的人持续出现,抚养奇优,培育导演,青少年诗人成为诗人,这种风潮的一切,都随着他所做的巨大丑闻名单,将他奉为教祖。但即使无数的小寺山修司们扩散开来,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不能忘记的是,同宁可在衰弱的,固有的生活中相比,小寺山们组织化起来变成大寺山修司的时候,一定会成为可怕的「反时代集体」。


我与寺山修司两人每天早上会在住宅附近慢跑,短跑冲刺时我超过了他,而他一边屏住呼吸一边追上来对我说。


“观察着人的话,就一定会获胜哦。”


原来如此,虽然凭借着我的年轻力壮可以赛跑胜利,但那只是我个人竞赛上的事情。更进一步的他,观察人的话就知道必须将异常力量的发挥纳入计算之中。寺山修司至今在大众眼中依然是如同「奔逃之马」、如同「逃亡者大卫·简森」,如同「一个长跑运动员的孤独」,同时如同「円谷选手」,如同「诱拐少年黑岩恒雄」一般只顾奔跑、形单影只的赛跑运动员,而且常常是胜者。从此一边持续胜利,一边为我们打开着形形色色的门。我们便从那入口开始朝着出口不停追赶,这很美妙。{8}


不准犹豫,不准吃惊,给我尽情沉醉,去成立联合战线,去诵念诗文,去踏入恐山,去游荡在地狱,去一边口吃一边说着「抛掉书本」,去将艳阳高照正确发音。但是有时要像个没有寺山修司的孩子,不开始自立的话,我们就无法随他继续奔跑。


但是寺山修司很快就腻烦了奔跑,踏入了飞行学的实践之中。将存款账户倾囊而出,乘上自制的人力飞行机,那一定是向遥远处俯视我们的青空飞翔。即便如此,为了陪同之物而写的寺山修司学,还没向任何人公开过,是在比淀号那「中学生朝鲜地图的复印件」涂满了更多鲜血的飞行地图之中。{9}


寺山先生,我们的时代已经变成了劫机,而后亡命飞行的时代了。原来如此,飞吧,飞翔是如此美好。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地球啊停下来,我有话想说」)


{1} 此处引用的是沼正三的名作《家畜人鸦俘(ヤプー)》与连环杀人凶手永山则夫。永山则夫事件曾多次被寺山引用,后永山则夫写下《反寺山修司论》

{2} 此处为寺山书名《町に戦場あり》《遊撃とその誇り》、上述书名为《田園に死す》和《思想への望郷》

{3}来宫良, 血を立ったまま眠っている中的主人公

{4} 卡森·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

{5} 应指《源氏九郎颯爽記 秘剣揚羽の蝶》中村锦之助主演

{6} 天井栈敷戏剧《大山デブ子の犯罪》

天井栈敷戏剧《青ひげ》

寺山影像剧本《一匹》

引用自天井栈敷戏剧《青森県のせむし男》

{7} 此处指被唐十郎批判戏剧理念一事。

{8} 逃げ馬,赛马中指开场爆发力最强的马。

大卫主演电视剧《亡命天涯》

艾伦·西利托名小说

东京奥运会后自杀的运动选手,円谷幸吉。

诱拐杀人犯死囚,79年执行,死时29岁。

{9} 淀号,赤軍よど号事件,日本最初的劫机事件,当时的手持的地图是中学生用的手账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