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好友回忆录,本是为了其中谈布努埃尔(Luis Buñuel)的部分,不料顺藤摸瓜翻出了一个更死忠更狂热的粉丝,胡里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ázar)同学, 也是意外之喜。

 

不过故事呢还是要从富恩特斯开始说。布努埃尔的电影生涯大约可以分为墨西哥时期和法国时期,富恩特斯就是他住在墨西哥时的一位重要朋友,后者是拉美“文学爆炸”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墨西哥的五个太阳》,盛名不在马尔克斯( García Márquez)、科塔萨尔和略萨(Mario Vargas Llosa)之下。

 

富恩特斯是这样形容布努埃尔的,“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有热度和最有幽默感的一个,他很骄傲,但又勇于自嘲。”然而他又说:“我和布努埃尔学到了沉默的价值”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好啦,其实他们只是可以相对而坐十分钟,彼此一言不发,仅仅看着对方,或喝酒。这的确是老友才能达到的状态,富恩特斯说:“那是友谊的高峰形式”。那么有话可说的时候,两个男人的话题是什么呢?“性像一个带毛的蜘蛛,可以吞食人,你不能离它太近。他(布努埃尔)常常和我说,罪恶的概念极其重要,他尊重这一点。他说过,没有罪恶感的性,就像没有盐的鸡蛋。”(嗯,这就是艺术家之间的日常。)

 

随后富恩特斯结合自己的观察,开启吐槽模式:“所以他总是用很模糊的方式拍摄性,避免裸体,除了一些特殊情况,裸体让他反感。他好像过着一种和尚的生活。他和我说过,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跟在一个年轻女孩后面,就像是他拿自己开涮,一个荒谬的唐璜。你可以看见他的电影里有很多这样的角色,由费尔南多·雷依(Fernando Rey)扮演,布努埃尔总是想象他自己是一个老色鬼,当然他本人不是那样。”

 

吐槽归吐槽,富恩特斯有多爱布努埃尔呢,在1973年给纽约时报的一篇评论《西班牙,天主教,超现实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路易斯·布努埃尔的审慎魅力》中,他说:“布努埃尔为真正的电影自由设立了最高的标准”。在后来的访问中,他进一步肯定了布努埃尔的江湖地位,他是这么说的:“最伟大的超现实主义不在法国,法国只是其诞生的地方,并且只出产了理论,一种笛卡尔式的超现实主义,而德国的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和西班牙的布努埃尔,他们进入了自己的文化深处,从中提取出超现实主义的世界观。布努埃尔是一个现代超现实主义者,在他身后的是戈雅(Francisco de Goya),巴耶·应克兰(Valle-Inclán),塞万提斯,恶汉小说(17到18世纪在欧洲流行的一种小说形式),非凡的西班牙文化滋养了他。” 因此每当富恩特斯和布努埃尔说,我们这些作家,不知道多羡慕你的视觉想象力,布努埃尔就幽幽地说,我是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啦,电影是个易碎的小东西,过于依赖技术的发展啊,直到“电影只是诗歌的特权工具”:“像被点燃的眼睛,让我们看见人类自由的未曾料及的风景,以及超越由传统、中产阶级的道德和金钱所强加的边界。”

 

富恩特斯无限赞美布努埃尔的才华:“布努埃尔法国时期的电影非常流畅,优雅,而墨西哥时期则是一种homemade类型的电影,缺少资源和一切,有时一部电影只能拍摄5天,尽管如此,你还是会看见他惊人的天赋。”

 

富恩特斯的唯一“怨念”大概是,布努埃尔和墨西哥文化不亲近。布努埃尔从来没有融入墨西哥文化,墨西哥的一切对他来说是奇怪的,他的房子有一面带着玻璃的墙壁,以便小偷无法进入。对于墨西哥文化和政治,他是疏离的,他的身上是厚重的欧洲文化,尤其是西班牙文化。然而他拍摄了墨西哥最好的电影,《被遗忘的人们》是普世的,他一直想反抗天主教的独裁体制,即教堂外没有拯救和恩典这种说法,他想要一种基督新教的超现实主义,恩典可以直接到达人们,如同在他的电影《纳萨林》和《维莉蒂安娜 》中那样。”

 

富恩特斯和布努埃尔可说是出双入对的好基友,他们一起去威尼斯,那一年富恩特斯自称“能够发生在一个影迷身上最坏的事情发生在了他身上”,他要去电影节当评委。而骄傲的布努埃尔不肯陪他出席由《俄狄浦斯王》制片方组织的派对。令富恩特斯意想不到的是,当他走入派对会场,大运河上的一座宫殿,墙上挂着一幅布努埃尔的巨型照片,布努埃尔从高处看着他。

 

除了一起去电影节,两人还常常一起去电影院。回到墨西哥后,他们一起去看了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的《万王之王》,当看到耶稣基督被撒旦引诱的场景时,迪士尼式的背景处理让布努埃尔突然飙脏话:“操,迪斯尼给了他什么好处!”,观众哗然,俩人被温和地请出放映厅(这种能够静静地看你发疯并不离不弃的朋友还是值得交的)。

 

除了富恩特斯,布努埃尔的拥趸中还有另一名文学巨匠,对他也是爱得深沉又激烈。科塔萨尔同学和电影一直有着不解之缘(这个词实在太好用了),他的短篇小说《母亲的信》、《亲密的公园》等曾被阿根廷导演马努埃尔·安丁(Manuel Antin)搬上大荧幕。而这仅仅是开始,他的小说后来还有许多被改编为电影(数量之多,有一些他自己甚至没有看过),其中最著名且最成功的可能是由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执导,曾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春光乍现》(Blow-Up,也有译作“放大”)。科塔萨尔作品中的诗意和画面感常常散发出电影气息,作为一个不爱社交的宅男(富恩特斯回忆过他非常不好约,是一个谜一样的男子,后面我们会写到他们的第一次线下见面,即科塔萨尔同学令富恩特斯惊为天人的全过程),电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消遣,而对布努埃尔的爱自《黄金时代》埋下种子,此后一直与日俱增。

 

1962年7月,在《泯灭天使》首映后,科塔萨尔给好友安丁写了封信,由于担心自己的语调过于兴奋,在信的一开头,科塔萨尔就致歉说,不好意思啊,我现在的样子可能像受了启示一样,不至于是那样的事情,不过确实,两个小时前我看了《泯灭天使》,现在在家中,激动的心情还是难以抑制。

 

“我正在用‘一种章鱼’给你写这封信,它来来去去,用它的爪子抓着我写下这些话。一切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好又难以忍受,在红色与女人之间,有一种疯狂在其中。(这一段是非常科塔萨尔式的表达方法,‘一种章鱼’这种说法在语法上甚至不正确,不过大师就是这么任性,当吾等凡人只能说什么上帝之手的时候,大师说的是章鱼之爪!而红色与女人之间是一种比喻,也是非常科塔萨尔的一种阐述,他在此将‘女人’一词当做形容词使用,女人变成了一种颜色,但并不特指任何具有女性色彩的颜色,换句话说,科塔萨尔可以直接形容一个事物在‘甘甜与树木’之间,这种表达把文字提升到了感受的层面,只能意会,如果你不能意会,他也是不会管你的,‘我就是要这样写,你咬我啊?’)

 

信的下半部份,科塔萨尔开始用非常傲娇的方式表达对“老混球”布努埃尔的爱,让人想起拉斯·冯·提尔也曾以相似词汇(“大混蛋”)“咒骂”过他的终身偶像英格玛·伯格曼,不过大神们的告白方式均经过专业训练,请勿模仿信的下文是这样的:

 

马努埃尔啊(安丁的名字),布努埃尔这个老混球得逞了,我现在觉得他非常亲切,情感上非常接近…这种深刻的经验来自一部电影很奇怪,通常是来自诗歌、爱情或者有时是某个小说,某一幅画。以前看电影的时候,无论狡猾的安东尼奥尼,还是犹如心理学家的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乃至费里尼,我从未感到你在我身边,但今晚,你好像就坐在我和奥罗拉(Aurora Bernárdez,科塔萨尔的第一任妻子)之间,我想着,要是我们一起离开电影院,谈一晚上电影,甚至着手一起搞一部电影,直到终于找到那条我愿意和你们一起走的路该多好啊。

 

同年10月,当得知布努埃尔有意改编他的小说《迈那德斯之夜》时,科塔萨尔无比雀跃(内心OS:男神终于看到我,爱写信的Boy马上又给好友写信:

 

我要和你说个不能外泄的事儿,因为这事儿还没影儿呢。布努埃尔想拍摄一个三部曲,包括延森 (Wilhelm Jensen) 的《格拉迪瓦 (Gensen)》,富恩特斯的《奥拉 (Aura)》,以及我的《迈那德斯之夜》。我刚刚从富恩特斯的信中得知这一消息...和你说这件事,除了因为我自己很激动之外,在内心深处,我感到一种诗意的公平,我一生推崇布努埃尔的《黄金时代》,直到我给《南方》寄了一篇《被遗忘的人们》的评论,相反,我没有那样喜欢《维莉蒂安娜》....但无论如何,布努埃尔在我心中是个巨人。

 

在1963年写给安丁的另一封信中,科塔萨尔傲娇又甜蜜地回忆了和布努埃尔在巴黎的短暂见面。

 

可说是必然地,他是一个异乎寻常的克罗诺皮奥。(科塔萨尔曾有短篇集《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在故事中创造了一种有趣的生物克罗诺皮奥,并被认为是诗人或艺术家群体的别称,用富恩特斯的话说,他们是自大、僵化和浮名的敌人。科塔萨尔本人亦被他的读者称为大克罗诺皮奥。)他说他将去墨西哥准备剧本,之后于六月在西班牙拍摄,他邀请我去现场,然而由于我一贯的厌世,到了那时,我可能不会去。

 

在科塔萨尔看来,如果自己的小说能够被偶像布努埃尔改编为影像,作为一个多年铁粉,这是一种“诗意的公平”,然而这份公平最终未能得以彰显,如同生活。最终,令人惋惜地,由于无法获得足够的资金支持,布努埃尔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令科塔萨尔心潮澎湃的三部曲计划,决定拍摄《特丽丝塔娜》, 这也是一部改编作品,原作来自西班牙小说家加尔多斯(Benito Pérez Galdós)。

 

在富恩特斯的记忆中,有时科塔萨尔会像个盲人一样仰仗布努埃尔、安东尼奥尼的艺术和他们的才华,让他们为自己引路,“我还记得科塔萨尔那种等待一份视觉礼物的天真眼光。”科塔萨尔也曾破天荒地直接对布努埃尔告白过,在他那本3000多页的书信集中,有一封是写给布努埃尔的,我们可以一起来看看小粉丝的信有多苏。

 

亲爱的布努埃尔,我爱着您已经做的和正在做的一切,为撕掉这个愚蠢的世界戴着的那副约定俗成的、腐化的面具所做的一切。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幸亲自告诉您这些,我必须要说,您的电影对我这一代的阿根廷人意义重大,《黄金时代》使我们的青春时代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奇迹,我们感到,我们并没有失去所有,仍然有您这样的诗人和反叛者。

富恩特斯和科塔萨尔构成了布努埃尔的拉美基友团,不过这并不是一个争宠的故事,恰恰相反,这两个非常亲近布努埃尔的人是一生的挚友,据富恩特斯说,他和科塔萨尔常常一起散步,寻找新电影老电影,有些老电影已看了很多次,科塔萨尔还是像第一次看时那样热情。

 

据说天才都是一批一批出现的,最初是西班牙的天才一代们,达利啊、布努埃尔啊,洛尔加啊在上世纪20年代初一起住到了马德里的学生公寓,谱写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是惺惺相惜的伟大友谊(据不负责任道听途说,这倒可能是个争宠的故事,哈哈)。后来这些人由于西班牙的极权和后来的内战,跑去美国、墨西哥、巴黎,又碰见更多的大神,谱写了更多伟大的友谊。富恩特斯曾说,科塔萨尔和马尔克斯是他不能没有的两个朋友。

 

对于我这样的拉美文学粉来说,1968年曾有一个令人向往的冬夜,受米兰昆德拉的邀请,富恩特斯和科塔萨尔、马尔克斯一起搭乘从巴黎开往布拉格的夜火车,三位大神在车上天南地北、没有边际地聊天,如果说聪明就是性感,这可能是文学史上最性感的组合,以及,最美好的一个晚上。去年冬天我写了个剧本,名为《环形废墟》,一方面是致敬博尔赫斯的同名短篇小说,一方面,剧本的第一版正是受这段往事启发,但愿电影早日和大家见面(这里真的不是硬广)。

 

富恩特斯和科塔萨尔最早的结识大约可算是那个年代(五十年代末)的微信好友,有共同的朋友,但是认识了两三年,一直没有见过。那时富恩特斯是一个墨西哥文学杂志的编辑,先是在墨西哥首次发表了马尔克斯的虚构小说,后经马尔克斯和其他朋友,一来二去知道了有个叫科塔萨尔的作者,这个作者自我要求非常高,常常以这个作品还不够好为由,不肯发表,行事风格带着一种神秘色彩。初次见面之前,富恩特斯见过一张刊于《南方》杂志的老照片,照片上的科塔萨尔是个老人的样子(据富恩特斯说),带着厚厚镜片的眼镜,脸很瘦,用发胶把头发搞得服服帖帖,黑衣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像极一个卡通人物Fúlmine(有兴趣的同学可自行搜索一下Fúlmine长啥样)。

 

带着这样的心情,富恩特斯来到了约见的地方,不见老者,只见“一个头发凌乱的年轻人,没有胡子,雀斑脸,高得不成比例,穿着卡其布裤和领口敞开的短袖衬衫,看着还不到20岁,因为真挚的笑声显得很有生气,眼神无辜,两只眼睛离得老远,两条透着机灵劲儿的眉毛交织在一起,仿佛随时准备对胆敢侵犯他纯净眼神的人施加塞万提斯式不幸”(翻成白话就是,谁要是毁了他的纯真,谁就得倒霉,以及,富恩特斯真的在短时间内观察了好多事情)。然后,富恩特斯对对方说了一句简单的话:“我找你爸。”而后者淡定地回答:“我就是。”一段伟大的友谊就这样开始啦。


       富恩特斯认为,科塔萨尔也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当他锲而不舍地想统一“外部的革命和他内心的革命”时,但同时,因为来自一种快乐的文化,本质上科塔萨尔是个快乐的男人(阿根廷真是一片热土呐)。

 

回忆起1968年的那趟冬夜旅行,三人吃着香肠喝着杯酒,一路谈论各种侦探小说,并且以好意去挽救那些不可挽救的事情:人性面孔的社会主义的春天。”在车上,科塔萨尔不断聊起那些来自福尔摩斯、阿加莎小说和希区柯克电影里的神秘家族,详尽地回忆电影中的钢琴乐曲。和博尔赫斯一样,科塔萨尔对音乐的爱是显而易见的,后来三人到了布拉格,散步时在街边遇见一群音乐人,科塔萨尔又嗨啦,“我还记得在布拉格老城区(Malá Strana, 聂鲁达出生的地方),年轻人们在弹奏爵士,科塔萨尔立刻热烈地投入到塞隆尼斯·孟克、查利·帕克、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作品的最伟大的再创作中。”富恩特斯回忆道。

 

布拉格期间的另一件趣事是,富恩特斯吐槽马尔克斯和科塔萨尔“算计”他,当二人被邀请去看演唱会时,富恩特斯被派了个“美差”,去跟冶金工人和托洛茨基主义的学生们讲拉丁美洲。科塔萨尔还幸灾乐祸地说:“卡洛斯(富恩特斯名字),你不怕在公众面前说话,你可要好好讲讲大拉美。”富恩特斯的演讲内容无从知晓,他自称至少在音乐上做到了文化输出,在捷克的工厂里,为了缓解斯达汉诺夫运动的厌烦,人们用音响播放劳拉·贝尔特兰(Lola Beltrán)的唱片,《鸽子之歌》整日回荡。”这首墨西哥民谣后经巴西歌手卡耶塔诺·费洛索(Caetano Veloso)在阿莫多瓦的《对她说》中深情吟唱,构成电影中最动人的一幕。王家卫也曾在《春光乍泄》中使用这首在六十年代流行于香港的名曲。

 

富恩特斯和科塔萨尔的友谊一直延续至后者的生命尽头,1982年冬天,已病得握不稳笔的科塔萨尔仍在给富恩特斯写信,并重申,他想念他。两年后,科塔萨尔去世的消息传来,富恩特斯和马尔克斯通了一通长途电话,在电话里,马尔克斯不相信(或不愿接受)好友离去的事实,对富恩特斯严肃地说:“报纸上的话是不能信的。” 而在确实了消息后,马尔克斯对好友离去的最终解释是:“科塔萨尔的过世是报纸的一种难以置信的发明,作家(科塔萨尔)教授了我们去看我们的文明,诉说它并经历它,他仍在这里,只有那些对克罗诺皮奥缺乏信念的人才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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