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Stephen King)经常给人讲这么一个故事。一天,他去买肉桂面包和薯片,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说她不怎么喜欢他那些恐怖小说,还是更喜欢《肖申克的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之类振奋人心的故事。金告诉她,《肖申克的救赎》也是他写的,她却不肯相信。


       金创作的体裁如此多样,就算人们对此还有任何疑虑,他的新小说集《噩梦集市》(The Bazaar of Bad Dreams)也足以打消这些怀疑。书中收录了20个短篇小说,几乎涉及除浪漫故事之外所有能想到的类型。有犯罪小说、恐怖小说、一篇叙事诗和一个阴郁的西部故事,此外还有关于婚姻、衰老和滥用药物的现实主义小说。


       这部小说集可以和他2000年的《写作这回事:创作生涯回忆录》(On Writing: A Memoir of the Craft)对照观看。在这部新书里,金介绍了每一个故事,描述了每个故事的创意和灵感来源。比如《沙丘》(The Dune),讲的是即将死去的人们的名字会显示在一座沙丘上面,他是在佛罗里达州海滩上遛狗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点子的。还有些创意的源头同样不可思议:对巴士上一个女人的惊鸿一瞥、和儿子打赌输了、和妻子在Applebee’s餐厅吃饭,看到一个男人给一起用餐的长者切牛排……《小小的绿色痛苦之神》(The Little Green God of Agony)的灵感则是来自1999年那场差点要了他的命的车祸,以及其后漫长的恢复期。


       “读者们读到一个短篇小说或一部长篇小说时,作者就彻底消失了,故事就是这样,但是能够聊聊故事的灵感来源也不错,”金说,“能够再次聊起创作这门技巧,实在非常愉快。”在电话采访中,金说起了让自己害怕的事情;他为什么希望以恐怖小说之外的作品而为人所知;不写作的时候,他为什么总能做栩栩如生的梦。以下是经过编辑的谈话节选。


问:这部小说集展示了你创作体裁的多样;你是不是有意在强调自己风格的多样化?

答:是的。我想试着尽量去写各种我能写的东西。我经常被错误地视为恐怖小说作家,是个只写怪兽的家伙,我觉得我对多样化的尝试部分可能是对这种看法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我确实是那个写怪兽的家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写不好别的。


问:过去你曾经质疑类型小说与文学小说之间的壁垒。这本小说集是不是代表了你的另一个目标,向人们显示任何标签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或者说不适用于你?

答: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别的什么地方,却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从来都不会坐下来写一篇小说,并且说:“我要写一个文学小说,”或者“我要写一个类型小说”。我选了《81英里休息区》(Mile 81)这一篇,因为它是一个完美的例子,正是人们期待我写的那种东西,它确实让人想起我当年为了付电费账单而写的那些短篇小说,我了解男性杂志的需求,他们想要那种有点残酷的恐怖故事。我喜欢那些低俗杂志的调调,《81英里休息区》就是一个低俗小说,我觉得它更有质感一些。第一篇是这个,接下来是《和为贵》(Premium Harmony),它有点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感觉。它并不是为了向人们证明我是个文学作家,是戴着流行小说帽子的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我不想这样。我只能写自己能写的东西,但我可以在这些故事的范畴之内,用合适的方式把它们安排好。


问:在你为这些故事写的介绍里,你经常说,某个酝酿了一半的点子会在你头脑停留好几年,直到某个催化剂出现,让你重新想起它。你会把这些点子记下来吗?

答:我什么都不记下来,什么点子都不记,因为这样就会永远记住很多真正糟糕的点子。糟糕的点子会被忘掉。这是一个自然的,达尔文式的过程。它们自然地消失了。就像把一把碎饼干扔在筛子上。有些点子被过滤掉,因为碎屑太小了,但是大的都会留下来。

我现在就有个点子,一个男人杀掉了自己的妻子,然后他的妻子又出现了,她仍然是他的妻子,只不过非常奇怪。她很苍白,她现在就浮现在我的面前。他知道自己杀死了她,于是跑去挖掘他埋葬她的地方,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不确定他能找到什么,有没有找到尸体。但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一个点子。 


问:你正处于非常高产的阶段。在你写作生涯的晚期,你的驱动力是什么呢?

答: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高产了。有段时间,我一年出四本书。上大学的时候,我脑子里有那么多东西,结果得了偏头疼。现在,如果我脑子里还有两三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好点子在活跃着,我就很高兴了。


问:你说过,不写作的时候,在出书的间隙如果能休息,你就会做特别栩栩如生的梦。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答:你已经习惯了这个过程,它非常神秘,但它非常像是做梦。有很多次,我已经记不起笔下的故事是从哪儿来的,或者它们是怎么写的,因为我坐下来写东西的时候,感觉就像处于一种恍惚状态。

当一本书写完,故事结束了,你又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这个过程还在继续,不过是发生在夜里,你的大脑非常活跃,就开始做梦。等我再次开始写作,它就消失了。


问:那你不记得这些梦吗?

答:不,不记得。而且一开始写作我就不做梦了。


问:这些短篇小说里,有一篇是受1999年那场差点让你送命的车祸启发写下的,当时你正在走路,被一辆面包车撞了。但在简介里,你却说自己“不写自白式的小说”,而且这个故事最后变成了一个恐怖故事。你为什么不喜欢自白式的写作?

答:你运用自己的经历,让小说对于读者来说更真实。你依靠自己彻底了解的事物,因为它给了你一个写虚构小说的基础。我了解这种痛苦。痛苦和性高潮一样,除非你有亲身体验,否则是非常难写的。我知道治疗过程是什么样,知道那有多疼,我很想站在这样一个人的视角来写故事,他不想经历这种痛苦去获得其中的好处。结果这个人体内确实有那种邪恶生物。这还挺酷的。

我的生活不那么有趣。我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经历的片段,或者我读过、看到过的东西的片段拿出来,放进一个我觉得可以娱乐别人的故事里。娱乐别人是我的主业,而自白过段时间就可能让人厌烦。我觉得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不会写一本全面的回忆录。我不确定有人会愿意读。


问:你最早为什么想写那些吓人的故事呢?

答:没什么。我们的天性中有某种特殊的“矿藏”——我没有更好的词来形容它——它就在我们的DNA里,就像是我们的原始装备。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和哥哥在(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德的公寓里,看我妈妈堆在那低矮空间里的东西,有好几箱都是我爸爸的东西。有一大堆平装书,还有一本书,封面是一个绿色的怪物,从敞开的坟墓里爬出来。我哥哥不想看,我盯着这本书,想:“这是我的。”我想知道这本书里讲了什么。小时候,我看过所有能看的恐怖电影。有时候哥哥也和我一起去,他比我大两岁,看到恐怖的地方总是用帽子挡着脸。我从来不用帽子挡住脸。


问:你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答:最害怕?死亡,但死亡也不像阿尔兹海默症那样可怕,过早的衰老不能自理。我觉得最可怕的电影就是《依然爱丽丝》(Still Alice)。这些年来,让我害怕,或者让我感兴趣的事不再是那种免下车影院里放的恐怖片,而是那种现实生活中能把你吓得半死的东西。


问:你的确很有吓人的天赋。

答:但我希望吸引那些不想被吓到的人们。我想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迎接他们,然后再吓住他们。我想带他们进来,然后他们就别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