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萨特与波伏娃的所谓契约爱情


      与人的关系需要不断地加以创造发展,没有一种人际关系的形式是不可改变的,也没有一种人际关系的形式是不可能创造出来的。 


      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波伏娃与萨特的“契约式爱情”——他们是一对超越婚姻约束的自由情侣。 


  1929年,波伏娃20岁,萨特23岁。某个午后,他们一起看完电影,萨特对波伏娃说道:“我们签个为期两年的协议吧。”契约式婚姻宣告诞生。萨特解释说,两人不必结婚,但又是亲密的生活伴侣,真诚相爱的同时,各自保持着爱情的独立自由。不久,他们又达成了另一个协议,“双方不应互相欺骗,而且不应互相隐瞒”。即是说他们彼此的“偶然爱情”都应该毫无保留地告知对方,双方都有爱其他异性的权利。这两个协议,他们竟然执行了一辈子。 


  萨特不赞成结婚,主张两性关系的多伴侣化,反对婚姻的静止性,多方接纳来自异性的诱惑。他希望与波伏娃共同建设一种自由、平等、相互信任、相互给予的超越传统的爱情关系。萨特曾经跟波伏娃说过,“我们之间的爱,是一种真正的爱。但是,如果我们能同时体验一下其他意外的风流韵事,那也是件乐事。”波伏娃说道,“我们两人的观点一致”。波伏娃还说过,“我们毫不怀疑地根据自己的意志行事,自由是我们惟一遵循的原则。” 


  所以,波伏娃的女学生(也是她的同性恋人)就有可能成为萨特的情人。她的自传性小说《女宾》,演绎的就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性爱生活,波伏娃称之为“三重奏”。三人平等相处,共享性爱之乐,彼此互不妨碍,但也不拒绝三人同居。萨特还为这个女生萌发了写剧本的想法,结果是,他的第一部剧本《苍蝇》就是由这位女生担任主角的。演出大告成功,女生一举成名,萨特也由此进入戏剧创作领域。同样的,萨特的男学生也可能成为波伏娃的情人。事实正是这样。关键是,这种向外扩张的爱情关系在他们之间都是公开进行的。尽管也有因情而生发的各种摩擦,但他们大致相信:人与人的关系需要不断地加以创造发展,没有一种人际关系的形式是不可改变的,也没有一种人际关系的形式是不可能创造出来的。 


  波伏娃和萨特一直租住在巴黎的旅店里,但并不同房居住,一个住楼下,一个住楼上。生活也是有分有合的,既有在一起的时间,更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但就是没有长期同居过。而且一生都是这样度过的。后来各自买了房子更是各住一处,只不过相距很近。可他们的爱情关系处理得很好,50年的相处只有一晚在不和中分手。“永别的仪式”,是他们平时分开独居时说的玩笑话,但最后却成了波伏娃在萨特死后写的书名——这部书回忆了他们最后十年在一起的生活,是波伏娃在自己生命无多的日子里,向先她而去的萨特的最后告别。 


  可是,可是呢,他们之间的性关系其实很早就停止了。1939年底,波伏娃去军营探望萨特时,他们进行了最后的、本来就很稀少的性爱交往。后来,波伏娃跟他的美国情人(她可是戴着他赠送的戒指进入坟墓的)谈起过她跟萨特的性关系:“他是和我第一个上床的男人,在此前从没人吻过我。我们长时间地在一起,我已告诉了你我心中有了他,但是这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友谊而不是爱。爱情不太成功,主要是因为他对性生活不放在心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是个热情、活泼的人,惟独在床上不是。我虽没经验,但很快就觉察到了,逐渐地觉得继续同床没什么意思,甚至是猥亵的。经过八年十年的不成功后,我们放弃了这种关系。”可见,是友情和柏拉图式的激情维持着他们的爱情。 


  友情、爱情、性爱(并且是各种各样的、复杂交错的)——萨特和波伏娃彼此发明、相互诠释着男女之间的情感教育。在他们的情感教育课堂上,有的是坦荡、诚实、宽容,却并不存在普遍的猜忌、嫉妒或背叛。他们重绘了古老的人类爱情图谱,探测出人际关系的新边疆。是的,是自由,自由才是他们契约式爱情至高无上的境界。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大肆张扬“人是自由的”、“自由是一个人对他的存在的选择”、“存在就是合理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等存在主义基本观念。而波伏娃的《第二性》,则以“女人不是先天生就的,女人是后天形成的”作为其女权主义的基石,目的也是为普天下女人争取命运的自由。他们以自由为旗的契约式爱情,有着常人并不具备的知识、智慧和人性、人格的力量。 


  1980年4月15日,萨特逝世,法国政府为其举行国葬。1986年4月14日,波伏娃逝世,法国政府同样为其举行国葬。这个世界上少了萨特和波伏娃,少了一对惊世骇俗的自由情侣,但似乎并不就多了一份寂寞。法国不愧是一个“自由、平等、博爱”和浪漫的国家,就在萨特和波伏娃协议契约式婚姻70年后的1999年,这个国家通过了一项“亚婚姻”立法:男女只需正式办理契约合同而不用办理结婚手续,即可以成为契约式生活伴侣。据说,今天法国已有数万对这样的亚婚姻生活伴侣。这种介于婚姻与同居间的新型爱情关系,真可谓是萨特和波伏娃当年的契约式爱情的回声。 


      萨特曾写信给她说:“只有你可以给我一个鲜活的印象,你是我的眼、我的心,我的精灵,我的生命的保障,我的意识,我的源泉!” 他们谈到不生孩子的选择时,波伏娃说:“对我而言,那是理所当然的。并不是我对养育小孩这件事本身感到厌恶。当我还很年轻,并憧憬着与表兄杰克缔结一个布尔乔亚式的家庭时,我也许想要有小孩。但我与萨特的关系主要是建立在知性而非婚姻或家庭的基础上,因此我从无生小孩的欲望。我并没有特别的欲望去复制一个萨特。”


      为什么爱会让人这么辛苦?为什么就没有一种建立在灵魂自由的前提下的爱? 


      世间最宝贵的自由,尤其是思想灵魂的自由无束。 然而,当爱上某个人的时候,自我即会失去,自由也就失去了。从此,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心中的爱,只是为了那张笑脸,为了那个人所反馈的爱。 再也很难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灵魂。会猜忌,会担忧,会疯狂。 下半身的叛逆。下半身对灵魂的叛逆。激情对理智的叛逆。 难道爱一定会和自由相抵触? 


      他人即地狱.人与人之间根本即是冲突。在爱当中也是这样。因为一个主体永远只能有一个思想,两个主体的合二为一是不可能避免带来冲突。


       对凡人而言,要么放弃自我,实现伟大的爱情;要么放弃爱情,获得更加可贵的自由,如果热爱思想自由到不顾一切的话。 


       对智者,对思想上的强大者,却可以创造出更好的方式来同时保存思想自由和爱情兼得。 


       萨特和波伏娃没结过婚,同居,各自都有独立的生活和自由的思想,甚至还各自拥有其他数不清的情人,但是,全世界没有人能够破坏他们之间的爱情,更不能否认他们之间的伟大爱情。他们之间的爱,超越平凡人的妒忌和依赖,超越肉体和灵魂的束缚,最终回归于灵魂思想的深刻依恋和理解。


       只是,我们都是凡人呵。 摆脱不了缠绵和依赖。


       而且,身处其中的波夫娃是痛苦的。不论她的理性上如何清晰的知道男女的平等关系,但自然赋予女人的天性是不容挑战的,这天性里有温柔和美好,也有嫉妒和对安全的需求。男女的问题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很多时候因人而异,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和模式。 


(二)萨冈登场


         正因为这种透明的自由,萨特和波伏娃的感情生活多姿多彩,绯闻和著作一样等身:二人世界远远不够,三位一体是家常便饭,四角、五角恋情也不算稀奇,同性恋和异性恋的混搭更增添了繁复的色彩。越孤独,就越自由;越自由,就越孤独。终于有一天,波伏娃感到筋疲力尽。波伏娃在面对专情的妹妹妹夫的会心微笑和亲昵小动作时,羡慕加失落。彼时,她的大哲学家,正在美国和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缱绻,已经乐不思归了。没有史料表明,萨特对他的不婚生活感到厌倦,相反,他乐此不疲。对于萨特来说,丈夫?不可能,父亲?不可能,情人?或许可以!


       不管波伏娃多么特立独行,多么声名远扬,在萨特面前,她永远都是“第二性”。很遗憾,我们的女权主义领袖走到了她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的反面。


       但是,波伏娃的字典里没有“怨妇”这个词,她也在大洋彼岸找到了情人尼尔森·阿尔格朗。此后的岁月,也频频更换男女朋友,以缓解心中焦虑。这种结局,是否比他们斥责的资产阶级婚姻要先进和幸福呢?冷暖也只有他们自知了。


       时间来到1967年,波伏娃老了,伏特加威士忌给了她灵感和安慰,却也损伤了她的身体。萨特还有一颗不老的心,仍然被女崇拜者们众星捧月,他也乐于把时间分给那些情人而不是波伏娃。除了写作,波伏娃没有其他寄托。


       弗朗索瓦兹·萨冈小姐登场了。


       虽然波伏娃在她那个年代,已经非常逆经叛道:不婚,不育,不作男人的附庸,自食其力,但是,和后辈萨冈相比,还远远不够。波伏娃不过是酗酒,加之有几个男女朋友而已,而萨冈除了这些,毒品,飚车,赌博,每一样都足以让波伏娃目瞪口呆。这,当然也成为吸引萨特的致命诱惑。

  

       萨冈不是第一流的作家,声名也远逊于萨特和波伏娃。但是,她的横空出世,是那个颓废时代的标志。诺贝尔获奖作家大江健三郎说,1950年代到1960年代,我记得的就是披头士、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和萨冈的忧愁。女人如果生得美,加上有才华,而且早早出了名,就容易恃才傲物、狂放不羁。19岁以《你好,忧愁》出名的萨冈,拿到预付稿费后,立即就去买了一辆“美洲豹”跑车。1955年春天的某个清晨,“一个头发凌乱、两眼通红的年轻女子”,驾驶她心爱的跑车狂奔在地中海边圣特罗佩的乡间小路,享受着被她称之为的“幸福的冲动”:“对速度的爱好与运动无关,正如它酷似赌博和机遇一样,速度就像生存的幸福,因此也仿佛延伸在生存的幸福之中的那种对死亡的隐约渴望。”

  

       速度,速度!强烈的利比多,必须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飚车是一个出口,赌博也同样是!它和飚车一样令人血脉贲张,充满了濒死的快感:上一分钟可能倾家荡产,下一分钟就腰缠万贯。


       1960年的夏天,多维尔的一家赌场,萨冈在差一点就负债累累的情况下,赌运逆转,一夜赢回8万法郎。第二天清晨,她想都没想,就倾其所有,买下一幢海边别墅——这也是她唯一的房子。她要的就是这种命悬一线的刺激。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赌博》的文章,赞颂赌博和赌友间的情谊。


       酗酒,飚车,赌博,萨冈这样无度的挥霍青春,也不怕将来受到上帝的惩罚。谁在乎?她又不相信上帝!


       萨特可以在花神咖啡馆和他的灵魂伴侣波伏娃讨论“他人即地狱“,同样,也可以在几十年后,在丁香园咖啡馆,和精灵一般的萨冈讨论文学——当然他太有资格了,他是因《恶心》和《墙》著名的大作家,还拒绝过诺贝尔奖。而萨冈,本来就擅长并醉心于和比她年长许多的老男人暧昧,何况这是她倾慕已久的萨特。在《给让·保罗·萨特的情书》中,她说,“萨特出生于1905年6月21日,我出生于1935年6月21日,可我不认为——况且,我也不愿意——我不认为我可以没有他而独自在这个星球上再度过三十年。”


       萨冈也许不知道,当她仰望萨特时,萨特也对她心存感激。不仅仅是因为萨特生命中最后的一年多时间,每隔十天萨冈就会陪他在丁香园咖啡馆用餐(萨特说,这种聊天的方式就像两个在火车站偶然相遇的旅客,他觉得美妙极了),不仅仅是萨冈常常偷偷带来一瓶瓶苏格兰威士忌(波伏娃已禁止他饮酒),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女子的美丽与活力——萨特此时已是几近失明的半瘫老人,更重要的是,萨冈,这“可爱的小魔鬼”,用她彪悍的人生完美诠释了“自由”这个词——这是萨特终其一生孜孜以求的。

  

       波伏娃和萨冈有几次短暂交集,一次是1971年,在波伏娃发起的社会各界签名反对禁止堕胎的文件中,波伏娃和萨冈的名字排列在一起;另外几次是,波伏娃和萨特在咖啡馆,巧遇萨冈和她的前夫,萨冈装作没看见,把头扭过去了。

  

       1980年4月,让·保罗·萨特去世。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非常爱你,我的小海狸”(“海狸”是波伏娃的昵称)。在与他的那些年轻的和不那么年轻的情妇们斗争了一辈子以后,波伏娃会为这句遗言感到些许安慰吗?

  

       1986年4月,西蒙娜·德·波伏娃追随萨特而去,下葬时她的手上戴着美国情人尼尔森·阿尔格朗赠送的戒指——她从来就没有取下来过,虽然他们已经分手多年。


       2004年9月,弗朗索瓦兹·萨冈小姐在时间面前输光了最后一个筹码——在时间面前,我们哪一个又是赢家?但是由飚车,赌博,酒精,毒品以及丑闻交织的一生,被萨冈挥霍得淋漓尽致,她没有让她的人生中哪怕一分钟陷入乏味和无聊,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从未输过。没错,是“丑闻”,她自己说的。她写给自己的墓志铭就是:“1954年,她带着一部单薄的小说《你好,忧愁》走向世人,这部小说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丑闻。而在写出了众多轻率的文字、经历了同样轻率的一生之后,她的离去却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丑闻。”


       萨冈和前夫合葬在法国南部洛特省的卡雅克家族墓地,身旁还长眠着另外一个女人——佩姬•罗什,她是陪伴萨冈走过大半辈子的模特兼时装设计师,墓碑上并无她的名字。也许这,就是萨冈所说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丑闻”之一吧。


       萨特和波伏娃合葬在巴黎蒙巴那斯公墓,他们的新邻居有莫泊桑,波德莱尔,以及后来者贝克特和杜拉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生前都是波澜壮阔。


        1978年,萨冈被诊断患上胰腺癌。同年,报上发表了她的《给让-保尔·萨特的情书》。虽然后来证明医院对她的诊断是误诊,但不排除当时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她,对病重的萨特有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 


  萨特显然十分珍视萨冈对他的感情。有一天,他说,他本想再找人读一遍她的“情书”,以便回味萨冈对他的所有称赞,但又怕被人笑话。于是,萨冈整整花了3个小时,反复朗读录制了这封“情书”,把她对萨特的感情全部收进一盘磁带里。日后他对萨冈说,每当夜里他感到消沉的时候,就独自听听这段录音,于是心中便涌上一丝温暖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