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他的那个世界早在他步入之前就已经逝去了,只是他用超凡的优雅留住了这个假象。」


这是古斯塔法先生对作家说的最后一句话。出自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


2014年这部由导演韦斯‧安德森执导的电影曾让很多人沉醉,缤纷绚烂的色彩,诙谐华丽的音乐,天真动人的表演,无不让人难以忘怀,适逢他的新作《犬之岛》即将登陆院线,今天译文君决定和读者们回味一下他的旧作,因受到奥德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影响下创作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这部由英国与德国合资,描述二次大战发生前欧洲某虚构小国中一座豪华饭店发生的浪漫冒险故事。一个名为零的饭店门童如何陪著他的上司古斯塔夫先生面对光怪陆离的劫难的故事。


“ 人们总是认为作家的想像力会永不枯竭,这是一个极其普遍的错误想法。认为作家永远能创作出取之不尽的轶事和趣闻,所有的故事都能像魔法般凭空出现。但事实却完全相反。一旦人们知道了你是个作家,就会主动送上人物与故事给你,只要你时时刻刻保持寻觅和仔细倾听的能力,这些故事就会...在你的一生中不断地找上门来。一个时时讲述他人故事的人,许多故事也会向他诉说。 ”——《布达佩斯大饭店》


表面看来,《布达佩斯大饭店》是一部在 “说故事” 的电影。实际上,这部电影的叙事比起电影,反而更像文学的叙事结构。整部电影都是以小说的章节脉络来铺陈,一开始老年的小说家对著镜头说著故事的由来等于是小说中的“序”,之后剧情也都是按照小说章节的分段来叙事,灯光变化营造独白氛围,声音部分也多用旁白叙述来达到像小说一样的感觉。


韦斯·安德森在采访中提到,这部电影的灵感源自奥德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小说《昨日的世界》,电影甚至因此参考了很多30年代(斯蒂芬·茨威格生活的时代)东欧的建筑、绘画与老照片,许多拍摄手法也是模仿自30年代的老电影。虽然电影中的世界并不存在,却不断的与现实世界产生连结,布达佩斯大饭店塑造成一个奇幻王国,反而更像是一个曾经存在过,但是却已经消失、殒落的世界。


《布达佩斯大饭店》一共有四个时间轴,韦斯·安德森特地使用了不同比例的萤幕宽比来代表不同的时代。


第一个是现代,也就是那位年轻女性在老作家的墓园裡看书的那段,第二个是老年作家的自述的1985年,第三个是年轻作家与老年对话的1968年,第四个是古斯塔夫存在的1932年。


电影的时间顺序排列是:「现代」→「1985年」→「1968年」→「1932年」→「1968年」→「现代」。


以“1932年” 为中心点,是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全盛时期,也是茨威格所说的“昨日的世界”,是和平、充满人性光晖的时期。从古斯塔夫被陷害开始一直到古斯塔夫死亡是“战间期”,不难看出中间这段期间大饭店已经被法西斯主义的军人佔据。1968年的大饭店已经经历了战争的洗礼,饭店的样子已经完全变样,根据韦斯的说法,1968年的饭店呈现出的是在战后日渐衰落的大饭店。更不用说到了现代,只剩下一座墓园了。


韦斯·安德森是斯蒂芬·茨威格的书迷,他将这位小说家与自己一位好友的形象所结合,创造出了电影里的古斯塔夫先生。众所周知,斯蒂芬·茨威格是奥地利犹太裔的小说家,他是活在世界大战时期的人物,他虽然是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家,却曾经一度被忽视,差点被世人遗忘。这与电影中的古斯塔夫多少有些重合。


“没错,这是本好书,是他最宏大的作品,他唯一一部真正的长篇,一部杰作。但我在读它的时候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我自己以外,我认识的人当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读过这本书。”


——韦斯·安德森在一次访谈中谈及茨威格的《心灵的焦灼》


翻看茨威格自传体小说中《昨日的世界》的内容,应该就能理解《布达佩斯大饭店》何以要如此强调一种“复古”却“梦幻”的风格。


“我的父母与祖父母生活的时代是多么风平浪静的时代啊!他们平静、顺利和清白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不过我不知道我是否要为此而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像生活在天堂里似的,对一切使人焦虑的危机和问题视而不见,然而那些危机和问题却愈来愈严重!而我们这些认为安逸已成为传说、太平已成为童年梦想的人—都已切身感受到极端对立的紧张关系和不断出现的新恐惧,我们岁月中的每个小时都是和世界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远远超出了自己狭隘的生活小圈子,分享着时代与历史的苦难和欢乐,而从前的他们只局限于自己的生活小圈子。因此,我们今天的每一个人,纵然是我们同类中最微不足道的人,也要比我们祖先中最睿智的祖先了解现实胜千倍。不过,我们却没有从中佔到什麽便宜,而是完全为此付出了代价。”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生活富裕悠闲的茨威格年方三十。他是犹太人,但家庭并不信教。这时的他已从维也纳大学毕业,造访过印度与美国。但他选择从军,担任战地记者。不幸的是,他当时效忠的国家奥匈帝国(1867-1918)属于同盟国的一方,日后终于因战败而解体。


片名中的“布达佩斯” 其实象徵茨威格前半生的信仰,当时奥地利与匈牙利依然属于同一个帝国。一战后期,茨威格渐渐对战争感到失望,于是退役搬到瑞士去居住。战争结束后,他重回奥地利,为了和平而反对民族主义,鼓吹欧洲精神的复兴。这个时期的茨威格对于欧洲的未来有许多期待与想像,他写作了《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描写欧洲十二个展露锋芒的伟大时刻,作品中洋溢难以压抑的热情。


茨威格梦想的世界没有到来,1933年他逃避纳粹威胁而搬到了伦敦。这时他依然想办法让作品得以在德国出版,不过没多久他的书就在德国被查禁。1938年奥地利沦陷,茨威格的第一段婚姻也告终。隔年二战爆发,他归化为英国籍,再度远赴南美。他的旅行路线与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无名的叙事者“作家” 以及古斯塔法先生分别后的经历十分相似。1942年,二战结束前三年,茨威格与第二任妻子夏洛特在里约热内卢双双服毒自尽,理由是他们的精神故乡欧洲已经消失了。


这一层一层的倒叙回忆中,静默地铺陈著令人不安的战争氛围。流离失所的战争孤儿离开故乡前往阿尔卑斯山脚下的饭店寻找工作,搭乘火车时因为外国人长相,加上没有身分证件而屡遭士兵刁难。性情古怪、讲究排场,但是为人正直的饭店管家古斯塔夫先生(Monsieur Gustave H.)总是出手相救,不相信民族主义的他,无疑是茨威格在本片中的另一个化身。


而《布达佩斯大饭店》描述“作家” 在1985年回忆他1968年造访已然颓敝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巧遇年老之后的门童「零」,也就是饭店经营者古斯塔法先生,听他叙述1932年的一段往事。


古斯塔夫先生逃狱之后第一件做的事情,不是扬长而去,而是满满的喷上他最爱的香水“华丽香氛”(L’Air de Panache),Panache原意是英雄人物帽子上的饰羽,据说来自于法皇亨利四世的话语:“跟著我的白羽毛走吧!” 这款虚构香水的语源因此也意味著豪华派头与有勇无谋的躁进。古斯塔夫先生嗜好反映了他过时但可爱的骑士精神,以及荒谬诙谐的人生态度。


影片尾声,作家问古斯塔法先生,保留著这栋摇摇欲坠的亏损饭店,是否是为了留住与“那个世界”最后的关联,“或者说,是 ‘他’的世界。” 古斯塔法微笑否认,并说古斯塔夫先生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世界,有什么可以保存的呢。而那个世界,早在进入之前就已经消逝了。


茨威格过世那年出版的个人传记,题名为《昨日的世界》,彷彿他写的当下已不在他想要的那个世界里了。而电影的结尾,是否就是韦斯‧安德森对于茨威格之死的回应呢?茨威格热爱的欧洲精神并没有因为两次大战而消失,欧洲精神依然存在于相信它的人心中。茨威格的自杀,戛然终结了他的这场旅程,也终结了只属于他的欧洲精神,独留一抹眩惑华丽香氛──尽管依然动人优雅,但是终究逐渐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