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7日,J.D.塞林格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家中去世,享年91岁。


在此前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他近乎销声匿迹,不再出书,也很少露面。凭借时间与沉默的伟力,他得以在盛名之下安享隐居乡间的生活——远离媒体与公众,只为个人兴趣写作。即使是曾与他短暂同居过的乔伊斯·梅纳德和他女儿玛格丽特先后出书,披露一些他的生活隐私,都未能动摇什么。他仍旧是以沉默瓦解周遭袭来的一切。对于他而言,能理解他的人并不需要他说什么,因为他已在作品中说了能说的一切;而那些热衷于嘲讽甚至诋毁他的窥视者,跟众多贪婪虚伪的媒体一样,都是喜欢装模作样玩弄套路的蠢货,根本不值得他说什么。


塞林格生前总共出版了四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1951)、《九故事》(1953)、《弗兰妮与祖伊》(1961)和《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1963),此外还有一些短篇小说散见杂志上,始终被他禁止结集出版。1965年发在《纽约客》上的中篇小说《哈普沃兹16,1924》是他发表的最后一个作品(而1999年曾计划出版最后又意外被他取消的那部同名小说,很可能就是以前者为主体的)。


这些作品,从题材上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格拉斯家的,一类是非格拉斯家的。而在通过这些作品的过程中,其实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分布在不同作品的那些人物,不管是不是格拉斯家的,都有种莫名的亲缘感,而这种亲缘感当然是指精神气息上的——也就是说,无论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考尔菲尔德,还是《九故事》里那些非格拉斯家故事里的人物,跟格拉斯家那七个早慧天才(西摩、巴蒂、波波、沃特、维克、祖伊和弗兰妮)在精神上都是同属一个家族的。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认为,塞林格终其一生其实都在写一本书,一本永远都写不完的书。也许在晚期,他跟穆齐尔一样,在写下大量笔记片断的同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完成这部书了,而他留下的那些片断为主的手稿,或许都将成为它的注释。


从《麦田里的守望者》到《九故事》,再到《弗兰妮与祖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和最后的《哈普沃兹16,1924》,其实存在一个明显的逐步内化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从日常现实层面逐步走向精神层面的过程


当霍尔顿·考尔菲尔德最后不得不在一个类似于疗养院的地方接受心理分析治疗的时候,不仅仅意味着他的逃离行动已彻底失败和精神的崩溃,还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他还必须要面对残酷的现实做出属于自己的抉择。


塞林格知道,霍尔顿是无论如何都干不过那个虚伪而又危险的世界,还随时有可能被轻易干掉,因此不管他做出何种选择,其实只有一条出路:竭尽全力走出一条内化的觉悟之路。霍尔顿这个人物虽然性格有些懦弱,但他最为贵之处,就是他始终对人怀有悲悯之心,还想着要成为“麦田里的守望者”,去拯救那些跑向悬崖边的孩子。而对于塞林格来说,在那些面临危险的孩子里面,就包括格拉斯家的那些天才们——这个糟糕的世界,需要有“幸存者”。 


不管怎么我老是想象一大群小孩儿在一大块麦田里玩一种游戏,有几千个,旁边没人——我是说没有岁数大一点儿的——我是说只有我。

我会站在一道破悬崖边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个跑向悬崖的孩子——我是说要是他们跑起来不看方向,我就得从哪儿过来抓住他们。

我整天就干那种事,就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得了。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离谱,但这是我唯真正想当的,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离谱。

——《麦田里的守望者》


塞林格把写作的重心转移到格拉斯家,与他个人的隐居几乎是同步的。


在格拉斯家的系列故事里,最为重大的事件,就是西摩·格拉斯之死。这个发生在《抓香蕉鱼最好的日子》里的自杀事件,可以说是格拉斯家故事的驱动程序。因为一直以来,西摩在弟弟妹妹眼里无疑就像个先知,同时也是一个执著求知与反思并渴望觉悟的人,一个追求完美并对他人极为宽容的人,一个内心纯净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的人……因此他的意外自杀既令人震惊,又让人感到费解。单就这篇小说本身所提供的语境来说,西摩的自杀,主要是因为其精神世界忽然被某种意外情绪无限放大的绝望所笼罩并迅速地窒息了——作为经历过欧战的血与火的严酷考验的人,同时又是个天才型的喜欢游荡在东西方思想之间的青年知识分子,他内心的平衡力与承受力都已经很脆弱了。他的绝望在于,自己不但没能通过长期的阅读与思考获得能改变他人精神生活方式的智慧,还被过多的知识所拖累,没能抵达觉悟与超脱的境界,就像钻进洞里吃了太多香蕉的香蕉鱼,再也无法脱身了。而且,他不仅要面对觉悟与知识的矛盾,还要面对精神与肉身的矛盾。要是我们把他与小女孩西比尔那段关于香蕉鱼的对白,以及他为西比尔的忽然默契而亲吻她足弓的那一幕,跟他最后开枪自杀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塞林格似乎在暗示,引爆西摩的绝望并促成其自杀的导火索,是他无法容忍自己对西比尔产生了微妙的欲望。


西摩自杀后,无论是巴蒂,还是祖伊和弗兰妮,都深陷这个阴影里。在他们看来,西摩的自杀完全不合逻辑,几乎颠覆了此前他引领弟弟妹妹们通过大量阅读与思考在精神层面构建起来的所有成果。塞林格需要给西摩之死一个更有前景的合理解释,所以他一定要让西摩的弟弟妹妹们在各自的精神困境中为西摩之死找到合理的说法,他们不仅要摆脱他自杀的阴影及负面影响,甚至还要为他的自杀行为赋予非同寻常的宗教意义。塞林格所希望的,或许无论是自杀的西摩,还是他那几个仍然活着的弟弟妹妹们,最终都能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救赎与解脱。


当你感到这种祷告的冲动,这种内心的召唤,你并没有马上跋山涉水,四处去寻找一位导师。你回到了家里。你不仅回到了家里,而且还他妈的精神崩溃了。

所以如果从某个角度来看的话,你只能获得我们能在家里提供给你的低层次的心理咨询,再要别的可就没有了。

至少你清楚我们这个疯人院里没有什么该死的别有用心的人。不管我们是什么吧,我们总归是可靠的。

——《弗兰妮与祖伊》


《弗兰妮与祖伊》开篇之时,格拉斯家的七个孩子里,老二巴蒂过着半隐居的驻校作家生活,老三波波在欧洲旅行,双胞胎里的沃克已不在人世、维特作为天主教神甫在厄瓜多尔参加某个耶稣会大会,而老七弗兰妮则刚刚精神崩溃,于是,老六祖伊被塞林格选来担当拯救者——正在焦虑中的祖伊不得不承担起耐心开导弗兰妮的责任,当然他同时也在开导自己。


我们这家子已经有太多的先知了。这一点真是很烦人。这一点让我有点害怕。


从字面上看,这似乎是祖伊在表达对西摩的某种不满。可是最后,当他以自己的方式,把弗兰妮从黑暗的精神深渊里终于拉上来时,却又足以表明,他其实就是西摩思想精神的受益者与真正的知音——正是凭借他对西摩的精神世界所做出的独特阐释,才把过去西摩经常对弟弟妹妹说到的“为了那个胖女士”,直接提升到宗教精神层面上:


听我说——你难道不知道那个胖女士是谁吗?——啊,伙计,啊伙计,那是基督他本人,基督他本人,伙计。……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他们都是西摩的‘胖女士’。


当这样的叙述逻辑生成之时,无论是弗兰妮还是祖伊,其实都很容易从各自的角度推导出这样的结论:既然如此,那么西摩同样也是基督耶稣本人,那么他的自杀就相当于基督耶稣的受难,不只是为了格拉斯家的弟弟妹妹们,更是为了所有人的。于是,牺牲与救赎的精神线索和价值逻辑就此建立起来了。


我们本来就是一群懦夫,作品中的我们竟然不比现实中的我们更懦弱,这真是一个奇迹。

哦,上帝,如果有一个什么临床病名适合我的话,我就是个颠倒的偏执狂。我怀疑人们在密谋策划要让我幸福。

听一个公开忏悔的人说话,关键要听哪些是他所没有忏悔的,无一例外。

——《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


在两年后出版的《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里,塞林格试图呈现的则是巴蒂重新理解西摩同时又试图摆脱西摩影响的过程。看过充满荒诞喜剧意味的《抬高房梁,木匠们》之后,其实我们就能感觉得到,对于巴蒂来说,西摩意味着光,也意味着黑暗,意味着无尽的爱,更意味着残酷的抛弃——是的,他的大哥西摩,这个精神上的引路人,以突然自杀的方式抛弃了弟弟妹妹和“那个胖女士”,抛弃了整个世界。也正因如此,当我们面对《西摩:小传》这种标题,想着要看到一个更为完整清晰的西摩形象时,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小说的展开几乎就是一个生成与瓦解同步的进程。


在行文中,塞林格不仅在有意站出来去随意模糊他与作家巴蒂的界限,让人半信半疑地把他跟巴蒂等同视之,还任由巴蒂在叙述的过程中干的都是边画边擦的事儿——巴蒂的漫然回忆转化成叙述语言,就像不断浮现的细微斑点,最初仿佛还是为了展现更为真实的细节而来的,可后来的结果却是生成了下雪般的效果,让西摩及其相关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了。或许说到底,对于巴蒂而言,不管他如何运用暧昧的文字与随机的谎言在多大程度上瓦解了西摩的形象,西摩都已是无形的存在,并且无所不在……也就是说,西摩可以是任何人,当然,也可以是他,巴蒂。从这一点上说,巴蒂跟祖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在最晚发表的《哈普沃兹16,1924》里,西摩虽然只有七岁,却是个狂热早熟的求知与沉思的爱好者,即使如此,一般人也还很难想象他竟然能写出那样一封长达数万言的家书,换个角度来说,这难道不就是钻进洞里吃了太多香蕉的香蕉鱼的状态么?从这个意义上说,从7岁到31岁自杀,西摩其实一直都被困在长满香蕉的洞里。


塞林格为什么要写《哈普沃兹16,1924》?或许,他想要暗示的是,格拉斯家的天才们之所以在精神上备受煎熬,主要原因就是他们都已是成年人了。他们即使觉悟,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信望爱的恢复,并以此实现精神信仰层面的自我救赎。但真正的超脱,其实他们都已无法完全做到了,甚至就连塞林格本人也没能完全做到——他的隐居确实在很大程度上阻断了他与外界的关系,但无论是与乔伊斯·梅纳德的短暂恋情,还是在出版新作一事上的出尔反尔,都说明他确实跟他笔下的那个作家巴蒂很像,不仅缺乏西摩的那种决绝的勇气,还会被某些“散发着时代错误信息的”发光事物忽然吸引甚至镇住,而且,他一定认为巴蒂的那句针对西摩的反问是有道理的:“他难道从来都不会错吗?”是的,没有人从来不会错,除了死者。


西摩说:“终此一生,我们所做的事情无非从一个小小的圣地走向下一个小小的圣地。”现在,作为死者,塞林格再也不用躲避拒斥什么了,也不需要走向什么“下一个小小的圣地”了。不管他是受启于基督耶稣,还是开悟自禅宗法门,或是真的就信了“吠檀多的轮回转世说”,估计早在肉身归于寂灭之前,就已体验到真正自由的降临了。这一次,他的生命之钟将永远沉潜于那个他用文字创造生成的世界里,带着他的脉搏与呼吸,继续稳定地跳动,而他的灵魂,则会像舞台上的一束淡淡的光,继续追随霍尔顿·考尔菲尔德在纽约街头游荡,或是不时映亮格拉斯家那些早熟天才的精致面孔,甚至还可以跟随巴蒂一起来到那个307房间,去面对跟波波和弗兰妮一样能发光的女孩们……不管命运如何,他都已让他们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