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干老师


 岚山光三郎


据说漱石之所以罹患精神衰弱,是因为在伦敦留学时的食物太过难吃。另一种说法则认为伦敦食物难吃的风评,是源自漱石的精神衰弱。


明治三十三年(1900),三十三岁的漱石公费留学伦敦,在伦敦待了两年,寄居在冷风可以灌进墙缝的破房间。当时的《漱石日记》中提及,出航后漱石立刻感到“肠胃不适腹泻难受”,从一上船就开始水土不服, 途中除了在科伦坡港吃到的咖喱饭,对船上的餐饮始终无法适应。


到了伦敦,记下“住处饭菜索然无味”(二月十五日),“一周二十五先令谈不上享受,家计似乎颇不如意,堪称可怜。”


漱石在伦敦究竟都吃些什么?


三月四日,赏完桃花的午餐是“汤一碟、冷肉一碟、布丁一碟、橘子一颗、苹果一颗。”


三月五日,“在贝克街吃了肉一碟、洋芋菜汤一碗、两片糕点,共一先令十便士。”


四月五日,“回到住处,如往常喝茶,今天只有我一人在家,多吃了一片面包,滋味略差。”


四月二十日,“今日午餐,鱼、肉粥、洋芋、布丁、苹果派、核桃、橘子。”


长达两年份的日记中,具体记述的饮食只有这四次,其余多是写及下午茶,以及西方人无论吃饭看戏都偏好“重口味”的观察。或许是因为平日饮食乏善可陈,才偶尔记下印象深刻的外食。


值得注意的是,三月二十九日“买了一瓶卡尔斯伯德矿盐。”


卡尔斯伯德矿盐是种胃肠药,在《伦敦消息》中,也有“每天一早洗脸前都得先喝卡尔斯盐”的记述,表示这种药应该是漱石的常备药品,漱石大约每个月都要服用一瓶卡尔斯伯德矿盐。


当时有谣言说,素有神经性消化不良症状的漱石,无法适应英国的生活方式,罹患精神衰弱,在伦敦发狂。这恐怕是听说漱石吃不惯英国食物,一开始每天午餐只吃饼干的状况,而推测出的谣言。


穷学生在伦敦的昏暗小房间里“午餐只啃饼干”,看起来或许让人觉得可怜,但其实是因为不喝酒的漱石自己爱吃饼干和糖包花生。当时午餐吃饼干算是种流行风潮。


英国餐饮乏味的风评,应该是与过度包装的“法国料理美味”对比之下的说法,英国料理确实清淡朴素,但也还不到吃了会精神衰弱的程度,无论是烤洋芋、煎鳕鱼、牛肾派,其简单与日本家常小菜相差无几。


根据漱石的《伦敦消息》,每天早餐一定有燕麦粥,加上培根、蛋、土司、红茶,可以说比咖啡配面包的法式早餐更豪华,燕麦粥更适合虚弱的胃肠。


意外之处在于没有咖喱,可能是当时咖喱在伦敦尚未普及。


再怎么说,漱石在英国的饮食并不太糟,这一点可以从漱石归国后依旧喜好英式餐点和下午茶而得知。


漱石的精神衰弱,恐怕是天生容易钻牛角间的性格,再加上身为公费留学生精神上的压迫感,英文“看得懂说不出”,写信给妻子镜子却没收到回音的孤独感,才会变本加厉。神经质发作时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也得服用卡尔斯伯德矿盐,陷入恶性循环。留学期间中,九月十九日正冈子规的死讯更带来精神上的重大打击。终于,在留学期限即将结束时,文部省发布了“夏目精神异常,应予以看护归国”的电报。  


漱石回国后在《文学论》中写道,是由于官方派遣才去了英国,自己完全不想去英国,直指在英国是“不愉快至极的两年”。虽然因极度的精神压迫导致神经官能症,但他初到伦敦时,却写下了别具风味的俳句。


寻画廊不得  问道烤栗人(二月一日)


此外,还因“家中女士一天吃五餐”惊讶不已。加上午前午后的茶点时间,的确是一天五餐,不过归国后的漱石也染上了这个习惯, “不愉快至极”的两年饮食生活反而成为漱石日后饮食生活的基础。


若从归国后的漱石日记挑出食物项目。京都二条路旁的西式糕点、和式甜点观世落雁、月饼、大阪朝日新闻的饭店晚宴、京都一力亭、柚皮蜜饯(礼物)、开化牛肉丼、鳗鱼饭(自宅)、神田川的鳗鱼、秋分时节的萩饼、星冈茶寮(寺田寅彦送别会)、秋田款冬蜜饯(礼物)、越后糖(礼物)、滨町的常盘(论坛归途中)、西洋轩的寿喜烧、鹌鹑料理、鸡肉寿喜烧、俄罗斯面包、俄罗斯面包(分包米、包肉、包高丽菜三种)、果酱、沙丁鱼、松元楼(虚子来访时的西洋料理)、上野精养轩(聚会)、藤村的甜点(小宫丰隆带来的羊羹)、银座 法国料理、炸虾、小川町风月堂的红茶糕点(痔疮手术归途)、红豆糕(三年坂阿古屋茶屋)、京都旅行中买的罐头、鸡、火腿、巧克力、豆皮和豆腐,河村的甜点(礼物)。


大约是这些东西。


其中大多是西餐,找不到一般日本人归国首先想吃的日式饮食或者荞麦面,而且特别偏爱油腻的西餐,即使是日本餐点也是鳗鱼饭、 开化牛肉丼、寿喜烧等口味浓厚的料理,其余特别明显的是甜食类,尤其是饼干。


《书简》中,“啃着饼干检查试卷的答案,饼干一扫而空答案却毫无进展”“饼干吃得太快一个也不剩”(两者都是写给野村传四郎), “收到您的樱桃之后,又收到了别人送的饼干,两三天前又承蒙招待西餐,结果遭到下痢的报应”(写给芥舟老师)等描述,可以看出他嗜吃饼干。在伦敦吃饼干当午餐的事情,也出现在写给妻子镜子的信中,说是一吃饼干就会停不下来,越吃越多。


对赠送柚子蜜饯的林久男再三道谢,赞不绝口地说是“对那柚子蜜饯的伟大惊叹不已,堪比西乡隆盛的蜜饯”。漱石素以喜爱甜点著名,所以朋友送礼大多也选甜点。对于竹叶糖的森成麟造,漱石写道 “竹叶糖我自己吃了一块,其他都被小孩吃掉,竹叶掉了满地,乱成一团。”难掩欣喜之情。《日记》中则记述“贪吃秋田款冬蜜饯被内人数落了一顿”,有好几次吃太多甜食被镜子夫人数落的记录。


当时漱石的食欲相当旺盛。一般认为漱石喜爱荞麦面的典故,是由于从伦敦给镜子夫人的信中有“回到日本,最期待的就是吃荞麦面吃日本米穿日本衣服,倒卧在阳光斜晒的窗边观赏庭园。”等句子,但是这只是身在伦敦时的想法,顾虑到远在日本的妻子的心情而写出的文辞。关于此事,根据次子夏目伸六的回忆录《父亲漱石与其周遭》,说到“父亲一生之中没有几次是真的发自内心想吃荞麦面”。此外,看到爱吃乌龙面的男人,漱石说“那种东西只有车夫才吃”。


漱石讨厌宴会,主要理由是与酒宴的气氛格格不入,以及因胃酸过多而对日本料理提不起食欲。


漱石的日常饮食如下所记(《父亲漱石与其周遭》)


 

外侧包了砂糖的落花生(最爱吃的甜点)


松茸(和辻哲郎等友人所赠)


煮油豆腐(喜欢稍油者甚于清淡)


雉鸡火锅、鸭、土鸡、猪肉杂烩


从饭田桥到九段路上的西餐店    


牛肉火锅(在书斋的瓦斯炉上烹煮)


神乐坂川铁的鸡肉火锅(特别预约)


神乐坂田原屋、四谷三河屋的西餐


在修善寺温泉病倒,入院之后也有类似的记录。


冰淇淋(自宅后院有冰淇淋制造机)



因为砂糖包落花生对胃不好,镜子夫人总是藏在隐秘的地方,漱石却翻箱倒柜找出来偷吃。


漱石的成名作,是归国两年后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发表的《我是猫》,而后,明治三十九年(1906)搬到西片町的新家,开始有许多友人弟子相继聚集。


酒品不好的铃木三重吉、一次要吃六块炸猪排的内田百闲、把夏目家当作自己家一样的小宫丰隆、自己出钱叫外送西餐的高滨虚子等等,济济多士。由于每天应接不暇,只好把会客日规定在星期四。即使如此,仍有野上丰一郎、森田草平、泷田樗阴、野间真纲、松根东洋城、寺田寅彦,还是学生的芥川龙之介和久米正雄等人纷纷造访。众人齐聚时便举行宴会,从川铁叫来鸡肉火锅,饮酒作乐,铃木三重吉总是酒醉乱性。三重吉喝醉后,虽然不会去招惹虚子或寺田寅彦,但是总是去纠缠熟识的小宫丰隆、森田草坪和年轻的内田百闲。


成为畅销作家的漱石身边陆续聚集许多食客,相关情况在夏目镜子的《漱石回忆录》有详尽记载。从西片町搬到早稻田后,铃木三重吉和小宫丰隆依然频繁造访,擅自预订外送的鳗鱼丼而被漱石挖苦。


漱石有着来者不拒的大家风范,也有小气计较的一面。自己不喝酒,客人却暴饮暴食到深夜凌晨还不打道回府。镜子夫人劝说“请各位够了就回去吧”。送客之后,客人又跑到附近的关东煮店继续喝,以致星期五的大学授课也配合停课。


儿子伸六感冒的时候,就从神乐坂的田原屋买来浓汤和炸肉丸。安倍能成或东洋城来访时,则预备炸肉丸或炸虾。


其间,漱石吃的是甜点。被妻子藏起来的时候,就在散步途中买回来在书斋吃。


江口涣来访时,话题谈到胃病。


漱石说:“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活下去,真是骗人的世界。” 话还没说完,就从面前的甜点盒中取出荞麦包一口吞下。


“可是不痛时,就不禁想吃这些东西。” 夏目伸六谈到久米正雄的事,评论“胃肠病患者若不吃些什么的话,胃就会隐隐作痛,因此总是嘴馋”,并感叹“父亲和这种欲望战斗时,从来都没成功过”。


在周四宴会上请食客吃西餐或火锅,感觉上也是希望这些人代替他享用,以补偿自己食欲旺盛却无法饱餐的遗憾。


经常出入漱石家的森田草平,和女性运动家平冢雷鸟一同求死失败,回到东京后,漱石让森田住在自己家里,表现出他关心人的一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的森田因为太过颓丧,镜子夫人私下温了酒给他,被漱石生气阻止。


“森田不是客人,不必给他酒。”


宽容与严苛,并存于漱石的内心世界。


漱石对饮食的关心,也表现在作品《少爷》中,少爷连吃四碗天妇罗荞麦面,而被取了天妇罗老师的绰号。


此外,《三四郎》中也出现了精养轩,主角三四郎不情不愿地出门前往精养轩。当时精养轩是文人聚会之地,漱石日记中也屡屡出现精养轩餐会的记录。


当年漱石光临的精养轩位于筑地,而现在的精养轩是上野国立博物馆与美术馆的附属餐厅,在博物馆有霉味的陈列品之间,飘散着咖喱的香味,五百日元的猪肉咖喱十分价廉物美,独具风味。


庄严的博物馆建筑与地下室飘散的咖喱香味,令人不禁联想起漱石亲身体验到的伦敦忧郁,但漱石并没有留下在伦敦吃过咖喱的记录。


我前往上野的精养轩本店,点了几样西餐,炸虾一千五百日元,菲力牛排一千六百日元,总汇拼盘一千两百日元,西红柿牛腩饭一千日元。如今的精养轩,早已失去昔日西餐殿堂的地位,变成大众化餐厅了,侍应生也不清楚自己店里卖的是什么,只顾着匆忙上菜就离开。也许是由于价格便宜,但是侍应生知不知道往日的精养轩曾是多么风光的名店呢?总汇拼盘缺乏生气,只有四百五十日元的冷盘浓汤能让人略感到老店风味的余韵,餐桌上的荣华早已风化消散。不过,或许这跟漱石在伦敦的体验很类似,也还算可以接受。


明治四十三年(1910),漱石胃溃疡恶化,住进内幸町的长与胃肠医院时,正好四十三岁,朝日新闻也刚开始连载《门》。八月转往伊豆的修善寺温泉疗养,但是病情就恶化了。


看镜子夫人的回忆录提到当时的情况,出血的前一天“喝了西瓜汁,但是不小心喝下一颗种子,令人担心”。


“脸色宛如白纸,镜子一走近,就发出‘恶’的呕吐声,鼻子淌出鲜血,抓着镜子不断呕血,把镜子的和服胸口以下染成一片鲜红。”


注射樟脑剂保住一命,断食一天后喝了葛粉汤,吃了两匙冰淇淋,央求镜子夫人“再多给我一匙冰淇淋”。病倒后的镜子夫人日记中,八月二十七日记载“看起来像是肚子很饿,一直很想吃的样子,总是和医师吵架。我一在场更是啰唆,不知道下次又要说什么了。据说总是一边睡一边在脑中调理各色餐点,又是西餐,又是鳗鱼饭,自己在想象世界中饱餐一顿。”


其后,漱石因胃溃疡和重度精神衰弱反复入院出院,其间撰写了《彼岸过迄》《行人》《心》等作品。


他当时爱吃的是冰淇淋和饼干。


日记中写道:“粥也美味,饼干也美味,燕麦粥也美味,人生能品尝美味的餐点就是福气。”


大正五年(1916),四十九岁的漱石开始在《朝日新闻》连载《明暗》。十一月二十一日,漱石参加了在筑地精养轩举办的辰野隆结婚典礼,漱石原本不太想去,但新人再三邀请,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席。


来到精养轩,席位分为男女两边。镜子夫人发现餐桌上有南京豆(落花生别称),暗自担心,“不好了,若我跟他同席,他就不会吃。”果不其然,漱石吃下了南京豆。 翌日,漱石通便不顺,拜托镜子夫人帮忙浣肠,过了中午家中女佣通报“老爷的样子看起来很难过”,镜子夫人赶往书斋,看到他“趴 倒在第一百八十九回的稿纸上”。


镜子夫人将漱石扶到隔壁,铺床让他休息,漱石说:“人生算什么,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现在这么痛苦,就会想到辞世之事。”


漱石睡了下去,晚上起来又央求“让我吃东西”,夫人拿了切成三片的薄吐司送去,被漱石抱怨“我不要这么薄的”。


二十二日到二十七日之间,漱石吃了少许冰淇淋和果汁。因为二十八日内出血,胃部突出,宛如葫芦。


送到医院后,和辻哲郎来推荐“有种灵验的气功,要不要试试”, 被镜子夫人拒绝。


十二月九日临终之际,夏目伸六如此记述。


父亲睁开双眼,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吃东西”。 这是此时食欲依然得不到满足的切实愿望。立刻,在医师的衡量下,给他喝了一匙葡萄酒。


“好喝。”   


在这匙葡萄酒中,父亲细细品味最后的希望,又静静闭上眼。


(本文节选自《文人偏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