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纽约客》的专栏作家鲁斯•富兰克林发表了题为“缺失:寻找布鲁诺•舒尔茨”的人物评论,八年后的今天,这篇文章被施齐平教授完整地转录在译作《肉桂色铺子》的卷首。这篇评论由布鲁诺•舒尔茨的出生说到死亡,从画风说到文风,勾勒出他身兼画家和作家双重身份之下的传奇一生。也许受布鲁诺•舒尔茨飓风般吸引力的影响,鲁斯•富兰克林为避免形象“失真”援引了布鲁诺•舒尔茨的许多原话。“现实和纸一样单薄,从它所有的裂缝中泄露了它模仿的特性。”“虚妄的景象犹如海市蜃楼,现实世界的神秘幻影,埋藏在表层生活下的实体奇妙地模拟外部世界的一个例子”。“有时候,那本书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风含情脉脉地打开了它的身体,如同一棵绽放着的巨大的玫瑰,一层层的花瓣就像叠在一起的眼睑,那梦幻般眼睑天鹅绒般柔软,视而不见,缓缓地露出一个蓝色的瞳孔,如同五彩斑斓的孔雀的心脏和喋喋不休的蜂鸟的鸟巢。”这些话都似以奇诡想象力和深刻表现力精制的炸弹,不断把读者的心炸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因此,在阅读《缺失:寻找布鲁诺•舒尔茨》时,在尚未真正敲开鲁诺•舒尔茨之门时,这些隐喻已让他留下了“美而深刻”的印象斑点。


       据说在小说界,布鲁诺•舒尔茨与卡夫卡并肩。同时,他也是乔伊斯最崇拜的作家。虽然被诺奖遗忘了,但他终以精湛、细微、优雅、犀利等复杂的气质俘获了小说界的后来者,坐上了一流小说大师的座椅。正如诺奖得主艾萨克•辛格所言,布鲁诺•舒尔茨有时候写得像普鲁斯特,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而且时常成功地到达了他们没有到达的深度。潺缓如溪的意识流笔法和极细腻处仿佛真借来了普鲁斯特的几缕魂,而在以失败者案例出现的父亲表达“异化主题”时,他又如此挨近了卡夫卡。在前居的小说大师群里,布鲁诺•舒尔茨很难归类,显得特立独行。他就像怀着超大野心的八爪章鱼,一条条敏感强悍的触角紧紧勒死了回忆、梦境和生活。阳光下,勒痕上不断涌出的细密血珠闪着熠熠的七彩光,共生出每个读者源自深腹的快楚。


       跟普鲁斯特一样,布鲁诺•舒尔茨的现实人生也曾备受病痛和幻觉的滋扰。心脏病和肺病成就了他超人般的敏感和深度,而幻觉让他的文字充溢着迷幻复杂的色彩。走近布鲁诺•舒尔茨,就会发觉他极善压缩现实生活,释放出另一个曾被我们忽略和假装“视而不见”的深广无际的隐秘世界。在他的世界里,隐喻超过了现实,一个个“仿佛”、“似”或“像”此起彼伏蜂拥而至,像一条柔软的旧桌布温柔地覆盖了日常生活,那些穿透织理扶摇而上才是他的真正所指,所谓深陷于日常之下的神秘芬芳。在《鸟》中,我们读到:“在寒风和腻烦中变硬的白昼,就像去年的长条面包。”在《宁录》中,他将人性挪到一只小狗的身体上表述:“生命最本质的秘密,在我贪婪的好奇心上赤裸裸地呈现——简化为这个朴素灵巧、玩具般的形体。”《八月》中,笔触如晃荡不定的镜头随意探伸随意攫取,他捕捉到被“时间”抛弃的愚蠢女人玛丽丝嘉,“仿佛为了利用她熟睡的机会,寂静开始窃窃私语,这金色、耀眼、邪恶的寂静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争辩什么……玛丽丝嘉的时间——囚禁在她灵魂深处的时间——离她而去,在房间里四处乱窜——真实得吓人……”这些极富想象力和深度的隐喻就如高亮度的后视镜,照出作家和读者某些酷似和重叠的人生感验。


       也许有赖于“画家”的第一身份,布鲁诺•舒尔茨对世间万象的描绘易让人察觉到他对美和色彩的超强感悟力。而在人性的深度表达方面,则要归功于作为天才小说家身上所具备的深邃洞察力了。阅读布鲁诺•舒尔茨,我们会随之闯入隐喻的密林,瞥见人性的种种裂痕,这些裂痕颠覆性地在不同方向折射出人生的多种侧面。隐喻作为布鲁诺•舒尔茨打开神秘的精神世界的常用手段,为读者复活了经往的一腔愁绪、一缕光线、一种色彩甚至一角童年,有时他有血淋淋的残忍,有时却如丝绒般柔软温情。


       很多小说就像跑步比赛,起点即已暗示了终点的方向。开始、高潮和冲刺贯穿如线领着读者们一起跑入小说家的价值观。而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脱离这个常轨,消解了故事性,彻底抛弃方向性,没有起点和终点,瓦解结构和脉络,篡改了滥调常谈的线性叙述。他貌似一个无所事事者,丢弃了”线索”,站在“时间”以外,笔随兴往地不断在小角度和小细节上玩着“爆破” 试验,悠游于梦境、记忆和现实的三维空间中。


       精致的隐喻,复叠的意象以及奇异的想象,都让布鲁诺•舒尔茨产生了超强的磁场,引来国内外的大量读者紧跟其后。布鲁诺•舒尔茨奇巧在用一双魔术手摔碎了“生活、记忆和梦境”的镜子,锯齿状的碎小镜子散落在蓬草繁花间,散落在父亲的“异域”空间里,散落在八月燠热难耐的空荡走廊上,散落于时间以外意念的荒野下,冷月下狞厉冰凉,暖阳下温馨动人。阅读之旅中,读者在带着好奇心小心将这些碎片捡入囊中,等到合上《肉桂色铺子》的那一夜,寻完遗落于布鲁诺•舒尔茨世界里的最后一片碎镜,重圆了有着若干条裂痕的读者和他共同的“人生原镜”。


       首篇《八月》,他带着和普鲁斯特的某种“神似”走到读者面前。在描摹八月所特有的燠热时,表现燠热之下人的焦灼、紧张或亢奋时,文字的穿透度和精准度丝毫不差,足令人瞠目结舌。当然,精湛文字之上笼罩的层层诗意也是他致命的“蛊药”。作为读者,遇到书中那对平凡而奇怪的中年夫妇时,也许会背脊生凉,会唏嘘人性的相似度。原来,我们的肉体凡胎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布鲁诺•舒尔茨的现实世界里借“尸”还魂地活过了几辈子。该书末尾的随笔《一个怀疑论者的漫游》区区数千字,隐含的容量和重量却是奇大,堪称哲学的变体,让人分外清晰地辨认出这是个以感性文字剖解理性世界的大师。这篇寓言体随笔,带着强悍的思辨性附体于一个怀疑论者的肉躯上,逡巡在世间曾经的和未来的荆棘路上。这个持怀疑论的孤独者带着读者一起在探索中迟疑、反思和追问,直至剖出荒诞却真实的“太阳下无新鲜事”的血腥内核。


       自1992年《外国文艺》首度译介布鲁诺•舒尔茨的《鸟》到最近施齐平翻译的《肉桂色铺子》面世,带着精神性叛逆的他在大陆好像受到了相当时间内的冷遇。跟布鲁诺•舒尔茨的画作一样,他的文字存世量也实在少得可怜,凑齐文本也就数百来页的册子。就文字容量论,与托尔斯泰或普鲁斯特等作家也许不堪比,但他似乎一贯遵循“不写多,只写好”的信条,让精心提炼后的这些“干货”叫读者们永远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