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是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纪德1922年所作的关于陀氏的六次讲座,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著作。在这一系列讲座中,纪德主要的关注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如何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他通过解读陀氏的书信和小说文本,层层剖析了陀氏的文学思想以及艺术风格。他深入到陀氏及其塑造的人物的内心世界,发现了傲慢与谦卑的相互转化、人物思想的二重性等陀氏创作的主要特点。

纪德视陀氏为天才的小说家,而且是“所有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他对陀氏的解读带有浓重的法国阅读经验,同时向读者展示了一种健康的心智生活。这是两位伟大作家的一次跨越时空的心灵交流,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珍贵文献。


我不认为应该重写这些讲话,这些文字是根据当时的速记稿整理的,只有个别地方作了修改。假如重新整理的话,我担心我会剥夺掉许多自然的东西,另外硬加上一些所谓的格调。 一 大战前不久,我准备为夏尔•贝玑夏尔•贝玑(1873—1914,法国作家)的《丛刊》写作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传》,我决心按照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和《米开朗琪罗传》的榜样来写,因为,那确实是两部极其出色的专题论著。但是战争来了,我不得不把原先为此准备的笔记搁到一旁。很长时间里,我忙于其他的事务,沉湎于其他的烦恼,我几乎已经放弃了我的写作计划,但是最近,为了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一百周年,雅克•科波请我在老鸽棚剧院的纪念大会上作了一次发言。于是,我又拿起了那一叠笔记,重新读了一遍。隔了一段时间再来读,我觉得,我在那上面记录下来的思想很值得我们注意;但是,要把它们阐释清楚,一部传记所要求的那种编年史顺序的写法并不是最好的。那些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每一部伟大作品中把它们编织在一起,形成像厚厚的发辫那样的东西,我们往往很难将它们理清,但是,我们在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中,到处可以发现它们。它们对我十分重要,更何况我把它们变成了我自己的思想。假如我一本书一本书地来讲,我将无法避免重复的叙述。那么,最好还是采取其他的方式。通过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地追寻这些思想,我试图把它们归纳出来,透过表面上的杂乱,尽可能清楚地掌握它们,而且向你们作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是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伦理学家的思想,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既是心理学家,又是社会学家和伦理学家——当然,他首先是个小说家。我的讲话中要谈的,正是这些思想。但是,由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这些思想从来不以原始的状态出现,而是附属于表达了这些思想的一个个人物(由此,恰好产生了它们的混乱性和它们的相对性);另外,还因为,我自己也在考虑尽可能地避免抽象化,尽可能地给予这些思想以生动的形式,所以,我想首先跟你们谈一谈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谈谈他生活中的几个事件,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显现他的性格,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勾勒出他的形象。 


我原先打算,为我在战前准备写的那部传记前面加一篇导言,首先来分析一下一般人对这位伟人的通常评价。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本来会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卢梭作一番比较,而这个比较不会是武断的:他们两人的天性确实有着很深刻的一致——无怪乎卢梭的《忏悔录》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影响。但是,在我看来,卢梭从他生命的一开始起,就已经被普鲁塔克毒害了。通过普鲁塔克,卢梭自己对伟人就形成了略带几分浮夸和张狂的概念。他在自己的面前摆上了一尊想像中的英雄的雕像,他自己一辈子都在尽力地效仿它。他试图成为他想显现的那种人。我同意说,他对他自己的描绘是真诚的;但是,他老是在考虑自己的行为举止,那是一种傲慢在支配着他的言行。拉布吕耶尔让•德•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作家,著有《品性论》。以下这段话说得再精彩不过了: 虚假的伟大是愤世的、难以接近的:它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所以躲藏起来,或许至少也不正面出现,只在迫不得已之时才勉强露面,以吓唬一下人们,它从来不暴露本相,也就是说,从来不显露其真正的渺小。 如果说,我在这段话里面没有认出卢梭的面目,那么相反,当我读到下面这段话时,我却联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真正的伟大是自由的、温和的、随便的、通俗的;它让人触摸,让人摆弄,即便被人从近处细看,它也不会有丝毫的损伤;人们越是了解它,就越是赞赏它。它出于好意向下层卑躬屈膝,然后又毫不费力地恢复自然状态;有时候,它放任自流,不修边幅,在优势中放松懈怠,但始终能够重新获得优势,并善于加以发挥…… 的确,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从来没有过矫揉造作,也没有过装腔作势。他从来不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超人;再没有比他更谦卑、更富人情味的人了;我甚至认为,一个高傲的人实在是无法完全理解他的。 谦卑这个词不断出现在他的《书信集》和作品中: 他为什么会拒绝我呢?我根本就不是在强求,我只是在谦卑地恳求。(1869年11月23日的信) 我不强求,我谦卑地恳求。(1869年12月7日) 我发出最谦卑的请求。(1870年2月12日) “他常常以某种谦卑让我吃惊”,《少年》中的少年这样谈到他的父亲,当他试图弄明白他父亲和他母亲之间可能有过的关系,以及他们爱情的性质时,他想起了他父亲的一句话:“她出于谦卑而嫁给了我。”《少年》。——原注


我最近读到了亨利•博尔多先生亨利•博尔多(1870—1963,法国作家,写小说、散文、剧本,天主教信仰坚定)的一篇采访录,其中的一句话稍稍有些让我惊讶:“首先要努力去认识自己。”采访者恐怕是理解不了的。——当然,一个自我探寻的文学家是在做一种很大的冒险;这就是找到自我的冒险。从此之后,他就只写冷冰冰的、符合自己的、果断的作品了。他模仿他自己。假如他知道他的线条、他的界限,那是为了不再超越它们。他不再害怕显得不真诚;他害怕显得前后不一。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时,总是处于对自己的半无意识中。他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有透过自己的作品,以自己的作品,在自己的作品之后,才能真的认识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就没有寻找过自己;他只是狂热地投身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他迷失在他书中的每一个人物身上,因为,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我们都能找到他。过一会儿,我们将看到,一旦他要以自己的名义来说话,他就该有多么笨拙;而相反,当他本人的思想通过人物的口来表达时,他又是多么雄辩啊。他正是通过赋予人物以生命,才找到了他自己。他就活在他们每一个的身上,他这样把自己交托给了人物的多样化,其最初的效果,就是保护了自身的前后不连贯。 我不知道还有哪一个作家,比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更充满自我矛盾,更前后不连贯;尼采会说,这是“对立性”。如果他不是一个小说家,而是一个哲学家的话,他可能会更有条理地把自己的思想理顺,但那样一来,我们就会失去最好的东西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中的事件,无论它们多么具有悲剧性,也还是一些表面上的事件。使他激动不安的激情,似乎深深地震撼了他;但是,在此之外,永远还留有一个私密的区域,一个连种种事件、种种激情都无法达及的区域。关于这一点,他的一句短短的话会给我们以启迪,只要我们把这句话跟另一段文字作一个比较的话。他在《死屋手记》中写道: 没有一个人活着而没有一个目的,并为实现这一目的而付出某种努力。目的和希望一旦消失,忧虑就常常会把人变成一个魔怪…… 但是,这时,他兴许对这一目的有所误会,因为,他立即就在下文中说: 我们所有人的目的,就是自由,就是走出苦役营。《死屋手记》。——原注 这是他在1861年写的。而这就是他当时认定的一个目的。当然,他因可怕的囚禁而痛苦不堪(他在西伯利亚待了四年,又服了六年的强迫兵役),他痛苦不堪;但是,一旦他重获自由,他就能意识到,他真正的目的,他真正希望得到的自由,是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它跟从监狱中释放出来并无什么关系。在1877年,他写了这句非凡的话,我愿将它与我刚才读的那一段作个比较: 不应该为了任何目的而糟蹋生命。(《书信集》——原注) 如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高级的、秘密的——甚至对我们自己来说也往往是秘密的——生存理由,它完全不同于我们多数人为自己的生命制定的外在目的。 但是,我们首先还是来看看这个人,看看这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什么样的人吧。他的朋友里森坎普是这样描绘他的,那是在1841年,他当时二十岁: 一张圆圆的脸,胖嘟嘟的;一个稍稍有点上翘的鼻子;浅栗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一个很大的脑门,稀疏的眉毛底下,是两只小小的灰眼睛,深深地凹进去。脸颊苍白,上面有雀斑。一脸病恹恹的神态,几乎发灰,嘴唇隆起得很厉害。 人们有时候说,他的癫痫病的最初发作,是在西伯利亚时期;但是,在他被判刑之前,他实际上已经病了,只是到了那里之后,病情越来越严重罢了。“一脸病恹恹的神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康状况从来就没有太好过。然而,就是他,这个身体虚弱、小病小痛不断的人,被指定去服兵役,而他那位身强力壮的哥哥,却获准免予服役。 1841年,即他二十岁那年,他被任命为士官。他那时正准备考试,要在1843年获得军官头衔。我们知道,他作为军官的俸禄是三千卢布,而且他还在父亲死后继承了遗产,但由于他的生活十分自由放荡,此外还要负责最小的弟弟的生活费用,他竟落得个债台高筑的下场。金钱的问题在他的书信中被不断提到,甚至比巴尔扎克的书信中还更紧迫。直到他的晚年,这个问题在他的生活中始终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只是在他逝世前几年,他才真正摆脱了拮据的困境。


最初,陀思妥耶夫斯基过着一种放荡的生活,他终日出没于剧院、音乐厅,看话剧,看芭蕾舞。他无忧无虑。有一次,他租下了一套公寓,只因为出租房屋的人的模样讨他喜欢。他的仆人偷他的东西,而他也乐于被偷。运气的或好或坏,常常使他变得喜怒无常。他的家人和朋友见他无法过正常的日子,便希望他跟他的朋友里森坎普一同居住。他们对他说:“你好好地学一学这个德国人的有条不紊吧。”里森坎普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几岁,是个医生。1843年,他来彼得堡定居。那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好身无分文,靠着赊账买面包和牛奶,来维持生活。“费奥多尔是那样的一种人,跟他在一起你活得很开心,但他总是缺钱。”里森坎普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于是,他们住到了一起,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是个很难缠的伙伴。里森坎普明明让他的病人在客厅里等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冒昧地去接待他们。每当某个病人显出可怜的模样时,他就用里森坎普的钱来接济他,或者,当他自己有钱时,就用自己的钱来接济。某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刚刚收到从莫斯科寄来的一千卢布,就赶紧拿去还了一些债,然后,当天晚上,他就拿剩余的钱去赌博了(据他自己说,是去赌台球了),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不得不又向他的朋友借上五个卢布。我忘了说,他最后的五十个卢布被里森坎普的一个病人偷走了,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种友谊的激情冲动下,把那个小偷请进了自己的房间。1844年3月,里森坎普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分手,后者也并不见得有什么好转。 1846年,他发表了《穷人》。这本书当即获得了巨大成功。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谈到这一成功时的口气颇为令人深思。我们不妨来念一念当时的一封信: 我真是晕头转向了,我好像并不活着,我没有时间思考。人们为我创造了一个值得怀疑的盛名,而我还不知道,这一地狱会持续到什么时刻。(《书信集》——原注) 我这里谈的只是最重要的那些事件,我略去了好几部意义不那么重大的作品。 1849年,他和一群嫌疑分子被警察逮捕。这便是所谓的彼得拉舍夫斯基事件。 我们很难说清楚,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的政治观点和社会观点到底是什么。说到他与那些嫌疑分子交往的原因,无疑应看到智力上的极大好奇,还有某种心地上的慷慨,这些都促使他去轻率地冒险,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我们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是所谓的无政府主义者,是一个威胁国家安全的危险分子。 他的《书信集》和《作家日记》中的许多段落,为我们显示了他的一种完全相反的观点。而整整的一部《群魔》,则为我们展现了一场对无政府主义的审判。但是,他毕竟是跟那些聚集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周围的嫌疑分子一起被捕了。他被监禁,被审判,被判处了死刑。直到最后一刻,死刑才被改判为苦役,他被发配去了西伯利亚。所有这一切,你们全都已经知道了。在我的这几次讲座中,我只想对你们讲一讲在别的地方无法得知的东西。但是,你们中可能还有些人不太熟悉那些事件,我还是愿意给你们读几段有关他的判决和他的监狱生活的信。我觉得它们很富有启示意义。通过对他内心焦虑的描绘,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将支撑他一辈子的乐观主义在不断表现出来。以下就是1849年7月18日的信,是他在等待着判决的监狱中写的: 在人的身上,有着坚韧度与生命力的一种巨大潜力,说真的,我原来并不相信它们会有那么多。而现在,我从亲身的经验中知道了。 然后,在8月份,他疾病缠身的时候: 丧失勇气实在是一种罪过……尽力地工作,(con amore意大利语,意为)“带着爱”。, 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还有,1849年9月14日的信: 我早先想的更糟糕,现在我知道,我身上原来储备着取之不尽的生命力。(《书信集》——原注)


现在,我给你们读一下12月22日他那封短信的几乎全文: 今天是12月22日,我们被带到谢苗诺夫校场,在那里,他们向我们全体宣读了死刑判决书,他们让我们亲吻了十字架,他们在我们的头顶上折断利剑,他们还给我们做了最终的清理(给我们换上了白衬衣)。然后,他们把我们中的三个人捆到木桩上,准备行刑。我是第六个,他们是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地处决的,因此,我就是第二批,我只有一小会儿时间可活了。我回想起了你,我的哥哥,想起了你们全家人。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脑子里想到的人只有你。于是,我明白到,我原来是多么爱你啊,我亲爱的哥哥!我还有时间拥抱普列斯切夫和杜罗夫,并向他们告别,他们就在我的身边。最后,响起了撤离的信号,他们放回了已经被绑在木桩上的人,他们向我们宣读了沙皇陛下的赦令。我们得救了。 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不止一次地读到对死刑和对犯人生命最后一刻的影射,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射。不过我现在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延误时间。 在出发前往塞米巴拉金斯克之前,他有半个钟头向他的哥哥告别。据一个朋友的说法,他倒比他的哥哥更平静,他对哥哥说: 我在监狱里的那些朋友,他们可不是野兽,而是人,他们兴许比我还更好,比我还更有德行……好了,我们会再见面的;我希望如此,我不怀疑。不过,你要给我写信,要给我寄书来;我会写信告诉你我需要哪些书。在那里,人们总还有权利看书吧。 (编年史作者补充说,这是安慰哥哥的虔诚的谎言。) 等我一出来,我就要动手写作;在这几个月时间里,我经历了很多事;而在即将到来的那些时间里,什么样的事我会看不到,我会体验不到啊!对将来的写作来说,素材是绝对不会缺少的。 此后在西伯利亚的四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被允许给家人写信;至少,我们手头的《书信集》中没有一封信是那个时期写的,而且在1883年出版的奥雷斯特•米勒编的《文献》中,也没有对我们提到这一时间的任何书信。但是,自从《文献》出版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书信被发现并公开,以后可能还会有一些书信出来。 据奥雷斯特•米勒的说法,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54年3月2日出狱;而据正式文件,他于1月23日出狱。 档案提到了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十九封信,是从1854年3月16日到1856年9月11日写给他哥哥、他的亲戚朋友的,那段时间,他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服役当列兵。比昂斯托克先生只翻译了其中的十二封,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竟没有翻译1854年2月2日那封精彩的信,这封信的译文发表于1886年第12和13期的《时尚》上(如今已经绝版),而今年的2月1日,《新法兰西评论》重新刊登了这篇译文。正因为它没有收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集》中,所以请诸位允许我在此读其中的几个长段落: 1854年2月2日 看来,我终于能够跟你更长久、更安全地交谈了。但是,首先,看在God的分上,我要问你,为什么你没有给我写上哪怕只言片语?我万万想不到会这样!在我的监狱中,在我的孤独中,有多少次,我感到了真正的绝望,我想到,你兴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整夜整夜地思考你的孩子们的生活,我诅咒命运让我无法伸出手来帮助他们。 由此可见,他内心中最痛苦的,不是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而是无法伸出援助的手。 怎样向你表达我脑子中的一切想法?让你理解我的生活,理解我所获得的信念,还有这段时间里我在忙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我做事情不喜欢半途而废:只说出一部分真理,就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以下至少是这一真理的精髓:假如你善于阅读的话,你就将得到全部的真理。我应该把这一故事归功于你,现在,我就开始汇聚我的记忆了。 我亲爱的,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你记得我们是怎么分别的吗?一旦你离开了我之后,他们就把我们三个人全带走了,杜罗夫、雅斯特尔杰斯基和我,还给我们戴上了镣铐。正是在午夜,正是在圣诞节期间,我第一次戴上了镣铐。镣铐足足有十斤重,行走时十分不便。然后,他们让我们坐上敞篷的雪橇,三人分别乘坐,每人由一个宪兵押送(押送官独自乘一辆,一共是四辆),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圣彼得堡。


我心情沉重,思绪万千,我仿佛被一阵旋风卷走,只感到一种死一般的绝望。但是清新的空气让我精神抖擞,如同每一次的生活变故那样,我自身的强烈感受本身,就让我鼓起了勇气来,以至于过了不一会儿,我就恢复了平静。我开始好奇地眺望起我们正在穿越的圣彼得堡来。家家户户都点燃了节日的灯火,我一一地向它们告别。我们经过了你的家门。克罗列夫斯基的家灯火通明。我当时变得万分忧伤。我听你说到过,那里有一棵圣诞树,叶米丽娅•捷奥多罗夫娜要带孩子们到那里去;我觉得我是在跟他们告别。我是多么地想念他们啊!多年之后,我每次想起他们来,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们前往雅罗斯拉夫尔。经过三四站之后,我们于黎明时分停在了施里瑟尔堡,进了一家小旅店中。我们纷纷扑向热茶,仿佛我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八个月的监禁,加上六十俄里的路程,使我们胃口大开,至今我回想起来都痛快淋漓。我开心极了。杜罗夫说个不停。至于雅斯特尔杰斯基,他认为前途渺茫。我们试探押送官的口风。这是一个好心的老头,很有经验;曾经带着邮件穿越过整个欧洲。他怀着一种人们难以想像的和善与仁慈对待我们。在整个旅途中,他对我们而言确实十分珍贵。他的名字叫库斯玛•普罗克雷奇。他为我们提供了不少方便,其中包括给我们弄到了带篷的雪橇,这可是让我们欣喜异常的事,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第二天是一个节日,当地的驿站马车夫穿上了德国人的灰色呢子大氅,还系上了鲜红的腰带。村子里的街上空无一人。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们穿越属圣彼得堡、诺夫哥罗德、雅罗斯拉夫尔等州的荒凉地带。一路上只有一些不起眼的小村镇,零零星星,稀稀朗朗,但是,由于是节日,我们还是到处都能找到吃的和喝的。尽管我们穿得很多,还是感到刺骨的冷。 你无法想像,一动不动地在雪橇上待上十个钟头,一天只能走上五六站路,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苦事。我一直冷透到了心,即便到了暖和的房间里,也好久好久都不能缓过来。在彼尔姆州,我们度过了一夜,气温低达零下四十度。我劝你别作这样的尝试,实在是太难受了。 过乌拉尔山实在是一场灾难。遇上了一场暴风雪。马和雪橇都陷在了雪中;我们只得下了雪橇,当时已是夜晚,只有等人来把马和雪橇拉出来。在我们的周围,只有雪、风暴、欧洲的边界;在我们的前方,是西伯利亚和神秘莫测的未来;在我们身后,是我们全部的往昔。真叫人伤心透了。我哭了。 在沿途经过的村庄,全村人全都出来看我们,虽然我们戴着镣铐,住店时却要我们付三倍的钱。但是库斯玛•普罗克雷奇为我们付了大约一半的开销:他坚持如此,所以我们……我们每个人只付了十五个银卢布。 1850年1月11日,我们到达托博尔斯克。在把我们介绍给了当地长官后,他们搜了我们的身,他们拿走了我们所有的钱,他们把我们——我、杜罗夫和雅斯特尔杰斯基关在一处,而斯皮切纳和他的朋友们则被关在另一处:就这样,我们几乎没有见过面。 我很想跟你详细地谈谈我们在托博尔斯克度过的六天,以及它给我留下的印象。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我只能对你说,我们被极大的亲切和极大的同情所包围,我们感到万分幸福。老犯人们(或者还不如说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妻子)像对待亲人那样地关照我们。他们有着多么美好的心灵!经历了二十五年的苦难而丝毫不改其坦荡正直。我们只能隐约看见他们,因为我们被监视得很紧。她们给我们送来穿的和用的生活物品。她们安慰我们,鼓励我们。我动身时什么都没带,甚至连必要的换洗衣服都没有,一路上一直在后悔不已……因此,我很高兴地接受了她们为我们弄来的盖毯。 最后,我们又动身了。 三天之后,我们来到了鄂木斯克。


还在托博尔斯克时,我们就听说了我们未来的顶头上司是什么人。司令官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但是克里夫佐夫要塞的副官是一个少见的坏蛋,他野蛮、古怪、爱吵架、爱酗酒,总之一句话,你想像他有多坏,他就有多坏。 我们到达的当天,他就骂我们,骂杜罗夫和我是笨蛋,因为我们被判了刑,他还发誓说,只要我们违反规定,他就会毫不客气地体罚我们。他当了两年的要塞副官,在众目睽睽下干尽了坏事。两年之后,他果然被法院传讯了。God保佑我没有遭到这家伙的迫害!他来时总是醉醺醺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醉的样子),向犯人们寻衅滋事,殴打他们,而借口只是他“醉得要打碎一切”。有时候,他夜里来巡查,看见某个人朝右侧卧,或者看见某个人说梦话,总之,无论什么小事都能让他找到借口,不由分说就是一通打;我们要跟一个这样的人相处,还不能惹他生气!要知道,他每个月都要向圣彼得堡汇报我们的情况。 …… 我在大墙后面度过了四年,只是在被带去干活时才走出大墙。活儿很累!有时候,天气很糟糕,我们还得干,在雨里,在泥里,或者在严寒的冬天里,我干得筋疲力尽。有一次,我加班干了四个小时,水银柱都冻住了,气温低达零下四十多度。我的一只脚已经冻僵。 我们大家全都挤在同一个营房里住。你可以想像一下,这是一个木结构的房子,旧得已经破败,早就废弃不用,准备拆毁了。夏天像个蒸笼让人透不过气来,冬天则像个冰窟窿。 地板已经腐朽,上面积了一俄寸为一俄尺的十六分之一。——原注来厚的污垢。小窗扇上积着发绿的污斑,即便在大白天,也很难借光阅读。一到冬天,窗子上则积了一俄寸厚的冰。天花板漏水。墙壁上满是洞。我们彼此挤在一起,像是木桶里的鲱鱼。就是往炉膛中塞上六大块木柴都不济事,没有丝毫热气(勉强能让屋里的冰融化),但带来呛人的浓烟,一冬天尽是这样。 苦役犯们在屋子里自己洗衣服,弄得里面尽是一摊一摊的水,叫人无从下脚。从夜幕降临直到次日黎明,我们不得以任何借口出门,因此,在房间的门口放了一个小木桶,你当然知道这是派什么用的。整夜中,臭气熏天,令人几乎窒息。苦役犯们则说:“既然都是大活人,怎么能不脏呢?” 两块光木板就充当了一张床,只能允许有一个枕头。当被子来盖的,只有大衣,但不够长,脚露在外面,冻得整夜都哆嗦不已。臭虫、跳蚤和蟑螂,多得能用斗来称量。我们的过冬衣服,是两件皮大衣,十分破旧,根本就无法御寒。脚上是短筒靴,去吧,就这样行走在西伯利亚吧! 我们吃的是面包和菜汤这是一种酸菜汤。——原注,按规定汤里应该有肉,每人四分之一斤。但是这肉剁成了肉末,所以我无法找到肉。到了节庆日,我们有卡夏(这是一种燕麦粥。——原注)喝,几乎不含黄油。到了封斋节,我们有腌酸菜吃,仅此而已。我的胃被弄得极弱极弱,病倒了好几回。你来判断一下,没有了钱,是不是还有可能活下去!我要是没有了钱,会变成什么样子?普通苦役犯跟我们一样,也不满意那里的伙食,但是他们全都在营房内部做些小买卖,挣几个小钱。而我呢,我喝茶,我有时还用钱去换取我本应得到的那份肉,这可救了我的命。此外,没法不抽烟,不然,在那样一种氛围中,人是会郁闷死的,当然,我们得偷偷地抽。 我在医院里也住了不止一天。我有过几次癫痫病发作,当然,只有很少几次。我的脚还因风湿症而疼痛。除此之外,我的身体还是可以的。在这些麻烦之外,还应该加上一点,几乎被完全剥夺了书籍。我偶尔弄到一本书,还得偷偷地看,在同伴们不断的憎恨中,在看守们的专制暴政中,在争吵、辱骂、叫嚷声中,在没完没了的嘈杂与喧嚷中,偷偷地看。从来没有一个人静处过!而这持续了四年,整整的四年!我保证!说我们受苦了,那还远远不够!我们还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违背了什么规定,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的拘谨和贫困之中,这就是我的生活的总结。


关于这四年中我的心灵和我的信仰,我的精神和我的情感,我就不说了,因为说来话就太长了。我用以躲避残酷现实的那些沉思,不会是没有用的。我现在怀有的欲望和希望,是过去根本无法预料的。但是,那只是一些假设,这里也就免谈了吧。不过,你可别忘记我,你要帮助我!我需要书,需要钱:看在Christ的分上,请寄些给我吧。 鄂木斯克是个很小的城镇,几乎没有树木。夏天酷热难当,刮风时带来沙尘,冬天则寒风刺骨。我没有见过乡下。城里很脏,一股大兵的气息,因此,可说是十分放荡(我指的是居民)。要不是我遇到了一些心地善良的人,我相信我就完了。康斯坦丁•伊沃尼奇•伊瓦诺尔对我就是一个好兄弟。他尽其所能地帮助了我。我欠了他不少钱。如果他去彼得堡,你要谢谢他。我欠他二十五卢布。这个待人真诚的人,这个随时准备满足我愿望的人,我怎么才能报答他呢?报答他的关怀,他的照顾?……他还不是唯一的一个。哥哥,世界上有许多高贵的心灵。 我曾经对你说过,你的沉默使我很痛苦。但我很感谢你寄钱给我。在你下一次来信中(哪怕是在正式信件中,因为我还无法确定可以给你一个另外的地址),请告诉我关于你生活的细节,还有叶米丽娅•捷奥多罗夫娜的情况,孩子们的、家里人的、朋友们的、我们在莫斯科的熟人们的。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给我讲一讲你的生意,你现在拿什么本钱做生意?你成功了吗?你已经有一些家财了吗?另外,你能不能在经济上资助我呢?你每年能资助我多少钱?假如我不能找到另外一个地址,你千万别在正式信件中寄钱。总之,请用米哈依尔•彼得洛维奇这个名字签名(你明白吗?)。我手头还有一点钱,但我没有书可看。假如可能的话,请给我寄一些今年的杂志,例如《祖国纪事》。 但是,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读到古代历史学家的书(法语译本)和当今历史学家的书;以及一些经济学家的书和教会教士的书。马上给我寄一些来。 …… 人们会鼓励我说,这是一些简单的人。但是,一个简单的人远比一个复杂的人要更为可怕。 何况,人无论在哪里总是一样的。我服苦役时,在强盗中最终发现了一些人,一些真正的人,性格深沉、有力、美好。污泥底下的黄金。其中有些人,本性中的某些侧面令人肃然起敬,另一些人,则通体美好,绝对高尚。我曾教一个年轻的北高加索人识字,他是因抢劫而服刑的,我还教他学俄语。他万分地感谢我!另一个苦役犯跟我告别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曾给过他钱,很少,他却因此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然而,我的脾气在变坏,跟他们在一起我变得任性随意、反复无常;但是,他们却尊重我的精神状态,万事都由着我,毫无怨言。我在监狱中竟能见到那么多美妙的好家伙。 我收集了那么多冒险家和强盗的故事!我可以写上好几卷书。多么非凡的人民啊!我没有浪费我的时间;如果说,我没有研究过俄罗斯,我却从心底里熟悉俄罗斯人民;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熟悉他们……我相信我可以自我吹嘘一下了。这是可以原谅的,不是吗? …… 请给我寄古兰经、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特别是他的《哲学史》。我的未来将取决于所有这些书。但是,你尤其要活动一下,争取把我调到高加索。去问一问内行人,看看我可以在哪里出版我的书,需要有什么手续。不过,最近两三年里,我恐怕不会打算出书的。从现在起到那时为止,我只求你帮助我活下去!假如我没有一点点钱,我就会被苦役折磨死了!我拜托你了! …… 现在,我要写小说和剧本了。但是,我还要读很多书,很多的书。请不要忘记我! 再一次告别。 费•陀 跟其他许多次一样,这封信也没有回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整个——或几乎整个——囚禁期间,始终没有得到家里人的音信。是不是因为他的哥哥过于小心谨慎,担心受到牵连?或许是漠不关心?我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作者霍夫曼夫人倾向于最后那种解释。


我们所知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狱后的第一封信,是他于1854年3月27日写的,当时,他在西伯利亚的第七步兵营当列兵。它没有出现在比昂斯托克先生的译文中。信中这样写道: 请给我寄……不是报纸,而是欧洲历史学家的著作。还有经济学家的,教会教士的。尽量要古代的: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塔西陀、普林尼、弗拉维乌斯、普鲁塔克、狄奥多罗斯等人的法语译本。然后还要古兰经和一本德语词典。当然,所有这一切不要求一次寄齐。总之,你尽力而为吧。还请给我寄皮萨连的《物理学》,再要一部生理学的论著,哪一本都行。假如法文本比俄文本强,就要法文本的。所有这一切,都要最便宜的版本。所有这一切,当然不必一次都寄了;而要慢慢地寄,一本接一本地寄。不管你能寄多少,我都会感谢你。你明白,我是多么需要精神食粮啊…… 稍后,他接着写道: 你现在知道我主要在干什么了吧。 说实在的,我除了服役之外,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外来事件,没有生活变故,没有意外事故。但是有事情发生在心灵中、感情上、思想上,有东西在成长,在成熟,在凋谢,跟毒草一起被抛弃,而这是不能说出口的,不能叙述在小小信纸上的。在这里,我生活在孤独中:如同往常那样,我躲着人。更何况,在整整五年中,我被人看管,有时候,对我来说,孤身独处恰恰是最大的快乐。一般说来,监狱在我的身上摧毁了许多东西,却也催生出了许多东西。例如,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病:奇怪的发作,很像是癫痫的抽搐,但那不是癫痫。哪一天,我会对你详细地谈一谈的。 关于这一可怕的疾病问题,我们在最后一次的讲座中再谈。 让我们再来念一念同年11月6日的信: ……我开始我的新生活已快十个月了。至于我以前的那四年,我把它们看成是被活埋、被关进棺材里的一个阶段。这是多么可怕的阶段啊!我的朋友,我简直没有力量来对你讲述那一切。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一言难尽的痛苦,因为,每一时刻,每一分钟都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在这整整四个年头中,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是囚禁在监牢中。 但是,很快地,他的乐观主义又立即占了上风: 夏天我实在忙得很,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些习惯了。我的身体也有了一些好转。而且,我没有失去希望,我带着相当的勇气展望未来。 这同一阶段中的三封信,刊登在了《田地》1898年的4月号上。为什么比昂斯托克先生只给我们翻译了第一封信,而却没有翻译1855年8月21日的那一封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中提到了上一年10月的一封信,而那封信至今仍未找到。 当我在去年10月的信中向你作同样的抱怨(关于你的沉默)时,你回答我说,你很难读得下去。哦,我亲爱的米沙!看在God的分上,请不要埋怨我!想想我孤独一人,像一粒被遗弃的石子,我的性格始终是那么阴郁、病态、喜怒无常……我第一个就相信是我错了。 1859年11月2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圣彼得堡。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时,他结了婚。娶的是一个苦役犯的遗孀,她还带了一个年龄不小的孩子,听说这孩子脾气十分古怪。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养和哺育了他,他有抚养的怪癖。 “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他的朋友米留科夫对我们说,他又补充说:“他的目光比以前更大胆了,他的面部依然显现出坚毅的表情。” 1861年,他发表了小说《被欺凌与被侮辱的》。1861到1862年,他发表了《死屋手记》。他的第一部伟大小说《罪与罚》只是在1866年才发表。 1863、1864和1865年,他积极主持了一个杂志。他在一封信中谈到了这过渡性的几年,语气是那么雄辩,使我忍不住要在此给你们再读上几段。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引用他的书信。(这封信写于1865年3月31日载比昂斯托克翻译的法语版《书信集》第五卷(法兰西信使出版社)。——原注): ……我想对您讲讲这段时间里我的故事。不是全部。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同样的情况下,人们永远也不能在信中讲出最基本的事情来。有些事情我根本就不能讲。因此,我只局限于把我过去一年里的生活给您作一个简要的介绍。 您兴许知道,四年前,我哥哥创办了一个杂志。我也帮着撰稿。一切顺利,我的《死屋手记》当时大获成功,它重新确立了我的文学声誉。刚开始创办杂志时,我哥哥欠了一些债,正当债务开始偿还时,1863年5月,杂志突然被查封,原因是刊物上发表了一篇爱国主义的文章,其激烈的措辞被认为是反政府行为和反公众舆论行为。这一打击要了我哥哥的命。不仅借东债还西债,而且健康状况也恶化了。当时,我并不在他身边,我在莫斯科,在我濒临死亡的妻子的床头。是的,亚历山大•叶戈罗维奇,是的,我亲爱的朋友!您当时写信给我,因我失去了我的天使,失去了我的哥哥米哈依尔而安慰我,您实在不知道,命运欺压我到了何等的地步。另一个爱着我也被我深深地爱着的人,我的妻子,也因肺痨而死在了莫斯科,她定居于莫斯科才一年。1864年的整个冬天,我一直守候在她的床头。 ……


啊,我的朋友!她深深地爱着我,我也深深地爱着她,然而,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并不幸福。当我见了您的面后,我会告诉您那一切的。您只需要知道,尽管我们在一起很不幸福(由于她古怪、多疑的性格,近乎于病态的反复无常),但我们无法不继续相爱下去。甚至可以这样说,我们越是不幸福,就越是彼此唇齿相依。这可能显得有些奇怪,但事情确实如此。她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女人中最正直、最高贵、最慷慨大方的。当她去世时(尽管在整整的一年中,看着她慢慢地走向死亡,我是那么的痛苦),我依然不能想像,我的生活是多么的空虚和痛苦,尽管我非常看重并难受地感到随她一起被埋葬的那一切。一年已经过去,而这情感依然如旧…… 我埋葬了她之后,便匆匆赶去圣彼得堡看我的哥哥。我只剩下他了。但是,三个月之后,他也离我而去。他只病了一个月,而且看起来并不严重,但病情突然就变了,短短的三天里就夺走了他的生命,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于是,突然之间,我又变得孤独一人,我感到恐惧。真是太可怕了!我的生活被折成两段,一段是过去,以及我生活的一切理由,另一段是未知数,没有一颗心能代替两位死者。严格地说来,我已经没有生存的理由了。建立新的联系?创造一种新的生活?仅仅是这样想一想,就让我觉得恶心。于是,生平中第一次,我感到我没有任何什么可以替代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我爱的只有他们,而一种新的爱不仅不会有,而且也不应该有。 在我们刚刚听到的这绝望的呐喊声之后半个月,也就是在4月14日的信中,他又写道: 在我勇气和精力的所有储备中,在我的心灵深处,仍然存在着某种纷乱的、模糊的东西,某种近乎于绝望的东西。纷乱,苦涩,对我来说最为反常的状态……而且,我孤独一人! 再也没有四十年的朋友了。然而,我似乎始终准备着生活下去。这很可笑,不是吗?真是猫的生命力! 他接着写道: 我什么都告诉您了,但我明白,关于最基本的东西,关于我的道德生活和精神生活,我什么都没对您说,我甚至都没有给您一个大约的概念。 我很想把这句话跟《罪与罚》中一个非凡的句子作一下比较。在这篇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我们讲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故事,他因犯下一桩罪行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在这本书的最后几页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们讲述了占据了主人公心灵的奇怪感情。他仿佛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开始真正的生活: 是的,过去的这一切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在这回归生活的第一阵欣喜中,一切,甚至包括他的罪行,他的被判刑,他的流放西伯利亚,所有这一切,在他的眼中似乎都是外来的、局外的事,他几乎要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给你们念这段话,是为证明我一开始说的那些话:外界生活中最重大的那些事件,无论它们多么具有悲剧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中,其重要性都不及一件小事情,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这一件小事。 在西伯利亚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遇到了一个女人,她给了他一本Gospel。在监狱里,Gospel是官方允许的唯一读物。对Gospel的阅读和思考,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至关重要的。他后来所写的所有作品,全都渗透着Gospel的教理。在我们的每一次讲座中,我都将回头分析他在Gospel中发现的真理。 从某些方面来看,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气质颇为相似,观察并比较Gospel在这两个人身上引起的那么不同的反应,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尼采的即时的和深刻的反应,是嫉妒,我恐怕必须这样说。如果不考虑到这一感情,人们可能就无法理解他的作品。尼采嫉妒Christ,甚至嫉妒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在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时候,心中奔腾着一种欲望,要跟Gospel作对。他写作中常常采取Holy Scripture的形式,来刻意显示与它的对位。他写了Antichrist,而在他最后那部叫《看,这个人》的作品中,自己作为对手战胜了God,并想取代后者的教诲。 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上,反应则迥然不同。从第一次接触起,他就感到Gospel中有一种高级的东西,不仅高于他,而且高于整个人类,那是某种神圣的东西……我从一开始就对你们讲到了他的那种谦卑,而且我还会多次地提到它,正是由于这一谦卑,他面对一切被他认为更高级的东西都表现得顺从。他在Christ面前深深地俯首躬身,而这种屈从、这种放弃所产生的首先的和最重要的后果,我对你们说过,就是保持了他性格的复杂性。确实,没有任何一位艺术家,能比他更好地实践Gospel的这一教导:凡想保全生命的,必丢失,凡奉献生命的(放弃生命的),必真正救活性命。参见New Testament_Luke,ⅩⅦ∶33。 正是由于这种自我奉献,这种自我放弃,相互矛盾的情感才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灵中共存,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在他心中相互斗争的极为丰富的对抗性得以保留,得以挽救。


(选自纪德《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