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海勒,美国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1923年5月1日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的科尼岛区,父母是俄国犹太移民。1961年发表长篇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令他一举成名,这部小说被视为黑色幽默的经典名著,对20世纪世界文坛有着巨大的影响。


采访约瑟夫·海勒的那一星期正值他的长篇小说《出事了》(Something Happened)出版发行,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文学事件,因为它是这位作家从事写作这个行当以来发表的第二部长篇。第一部当然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创作第二部小说花了海勒十年的时间,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因为他有一套很明确而又罕见的工作模式,完全不受截止日期和其他强制性要求的影响。他说自己当作家的愿望由来已久。他最早的一个短篇小说是用邻居家一个男孩的打字机敲出来的,最后被《每日新闻》的小说编辑拒绝。他的作家生涯规划在按自己的节奏进行着。战争时期在意大利的那段时间,他什么都没有写。他的处女作发表在一九四八年的《大西洋月刊》上(同期配发的还有一篇詹姆斯·琼斯的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发表已是十年之后。对于以小说家为业谋生之艰难,海勒绝没有心存幻想。


他在大学创作班开课时就告诉学生们:即使一个作家把写出来的每个字都发表了,也绝对需要其他收入来补贴生活,一般来说无非是通过教书(如海勒)或者跟有钱人结婚来弥补。这种职业的困顿似乎在海勒本人身上没有留下很鲜明的印迹。他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这是一个颇有魅力的人物(浓密的发盖像狮子的棕毛般在脸部围了一圈),显得整洁利落(他坚持长跑,遵守严格的节食计划,以此来保持结实的体形)——用带有浓重布鲁克林地方味道的口音描述自己的长篇诞生的罕见过程时,脸上带着某个人在谈论第三者的事情的那种超然……

——乔治·普林普顿,一九七四年


约瑟夫·海勒:一九六二年,我坐在小火岛一幢屋子的平台上。我很害怕。我忧心忡忡,因为感到自己的工作已经索然无味,当时我干的是撰写广告和提白脚本的活儿,《第二十二条军规》没有赚多少钱。这本书的销量倒挺稳定(每星期八百到两千本),主要是通过大伙儿口口相传买走的——但它始终没有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我要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对下一部书写什么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我一直在等待有朝一日能够灵感突现,盼着动手写一本新书。我启动长篇小说创作的方式很特别。我不是先有一个主题甚或一个主人公才开始动笔。我是从写下丝毫没有刻意准备的第一个句子开始的。绝大多数时候,这个句子引发不出此后的任何东西来,也就是说一个句子从脑海里蹦出来后就再也引不出第二个句子了。有时会引出第三十个句子,但接着就至此撞进死胡同了。


我一个人待在那个平台上。当我坐在那里发愁和思索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时,几句话忽然冒上心头:“我工作的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我挺怕他们。这四个人每个人都害怕着对方。”很快,这些句子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引出各种可能性和组合,包括人物(在某公司上班)、语调、焦虑或不安全的情绪纷至沓来。在最初的这一个小时里(有人过来让我去海滩之前),我一本新作的开始、结尾以及中间的大部分内容该怎么写,那个即将出现的奇特“毛病”的全貌,所有这些东西我都已经了然于心。我还知道要出现一个大脑受损的孩子,当然,尤其是心里已经知道我小说的主角鲍勃·斯洛克姆害怕的缘由,他想讨别人的喜欢,焦渴地想被允许在公司大会上讲三分钟的话。全书许多真实的对话一齐向我涌来——整个“出事”的情景,包括那些有关腹腔神经丛的对话(从那个医生的陈述开始,以“别告诉我老婆”等内容结束),所有这些在小火岛的那个平台上,在一个小时的工夫里全都纷纭而至。最后,我用别的内容作了第一章,第一句话也变成“我看到那些关闭着的门时简直心惊肉跳”,不过仍然保留了最初刺激出后面这一切的那句话,只是挪到了第二节的开头。


《巴黎评论》:“接到”《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第一句话的过程跟这次一样吗?


海勒:几乎一样吧。我当时正躺在西萨德自家的四室套间的床上,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句子:“那是一见钟情。他第一次见到随军牧师时,就疯狂地爱上他了。”当时我还没有想出约塞连这个名字。牧师还不一定是随军牧师——他也可以是监狱牧师。可是一旦写出开头那个句子后,整本书的内容开始在我头脑中清晰地呈现出来——甚至大多数细节……调子、形式、许多人物,包括我最终没有用上的角色。整个作品描写的时间跨度限制在一个半小时内。我激动得要命,然后像那种陈词滥调可能会描写的那样: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大踏步穿过地板。那天早上我去广告公司干活儿,用铅笔写出了第一章。周末之前我已经把它打印出来,寄给我的代理人坎迪达·多纳迪奥。一年后,经过反复酝酿,我开始动笔写第二章。


《巴黎评论》:如此独特的写作规程有什么道理在其中吗?


海勒:我不懂形象思维的具体过程——但我知道自己彻底处于它的左右之下。我觉得那些灵感就游荡在空气中,它们挑中了我,然后降落下来。是那些灵感找到了我,而不是我随心所欲地制造了它们。在做那种可以控制的白日梦,即进行一种有方向的幻想之际,那些创意和灵感找到了我。这也许跟我从事广告写作的训练有一定关系(我干这个有好多年),它要面对的种种限制对想象力具有很大的刺激作用。.T.S.艾略特有一篇文章曾赞美写作中的限制,他说如果一个人强迫性地在一个特定框架中进行写作,想象力的增值会达到最高,并且会激发出丰富多彩的灵感。然而,如果给作者以毫无约束的自由,机遇虽好,但会写得散漫无边。


《巴黎评论》:你还能想到其他可以用作开头的句子吗?


海勒:总是有人询问《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那个失踪了的人物顿巴尔后来怎么了。我都考虑写一部以他为主角的长篇小说。我想好的第一句话自然得益于给当时很流行的比格劳地毯撰写的广告词:“门上的名字要配地上的比格劳。”我把它做了变形处理:“顿巴尔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名字在门上,地上铺着比格劳地毯,他纳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当然这是一部描写健忘症的小说,顿巴尔发现自己待在一间豪华的办公室里,不知道秘书叫什么名字,不清楚有多少人在为他工作,也不知道自己的职务是什么——最后才逐渐搞明白。这个句子不管用。我无法让自己的思绪顺着这个句子继续发展下去。


《巴黎评论》:你有过作品的最后一句话和第一句话同时出现的情况吗?


海勒:在我动笔写《出事了》之前,结尾的句子已经先有了。那句话是:“我是一头奶牛。”我把它写在一张卡片上。后来我感到很不满意,最后又放弃了。但当时似乎感觉挺不错。另外,如果想不好结尾的句子我几乎无法开始动笔。


《巴黎评论》:如果开头(以及结尾)的句子已经想好了,还有什么要素决定你能否继续写下去?


海勒:作家是无意识地朝自以为能写出来的目标迈进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和《出事了》这两个长篇,我选择反复地试写,这种写法是出于本能的直觉,我认为自己能处理这个题材,而且用了各不相同的处理手法。我具备不止一种天赋。我善于搞笑——有时长达一页半,有时甚至更长,但我不会碰运气尝试花十页的篇幅来搞笑。我可以用几种不同的方式来幽默——包括用讽刺、对话、闹剧等形式,偶尔也用某个祝福的格言或短句。然而,我的本意是想严肃。另一方面,我写不了那种简洁、直接、独立的叙述。我也不会描写。我曾对编辑说,就算要了我的命也写不出一个高质量的描写性比喻句。《第二十二条军规》里面出现的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客观描写。《出事了》中也很少有什么描写的成分。鲍勃·斯洛克姆倾向于用单维的方式看待别人。他喜欢把他人,甚至与自己很亲近的人,包括妻子、儿女和上司想象成仅仅具备某个单一特点和单一用途的人。当他人呈现出更多的维度时,他对付起来便有困难。斯洛克姆对别人的容貌,以及身边的鲜花都毫无兴趣。